《人行道王国》：用关怀和尊重重新理解街头生活

1992年，美国社会学家米切尔·邓奈尔来到纽约格林尼治村的街头，在这里结识了街头书贩哈基姆。哈基姆显示出的良好的学识修养和教育背景，让其在充满贫困黑人的格林尼治村街头显得格外不同。充满反差感的街头人物形象成功地吸引了作者的好奇，以此为出发点，作者正式进入了格林尼治村第六大道的街头世界，进行了长达五年的田野调查，最终写下了《人行道王国》。作者力图还原最真实的街头生活，去探究人行道的社会结构以及其运转的逻辑，进一步分析外部因素如何影响人行道的社会秩序。

在书中，作者提出，人行道具有康复的力量，通过自食其力，在街头谋生的人可以获得控制自己人生的尊严感，给生活带来更加积极的转变。在看似混乱的街头，在此生活的人们用彼此的关系建立了属于人行道的社会秩序，结成了非正式的经济关系和社会控制体系，秩序的作用和影响十分强大，人们共同维护着街头的秩序和安全。但城市管理者奉行“破窗”理论，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治理街头问题，反而造成了秩序的混乱。作者由此呼吁，“任何一个城市，若要建立福祉，其关键是要给边缘人群诚信谋生的机会。”我们需要打破对边缘人群的恐惧和偏见，给予他们更多尊重与关怀。

作者在调查中发现，生活在第六大道街头的人大多是贫困的黑人，其中不乏瘾君子、醉酒者、流浪者。他们沦落到街头生活主要受到了“去他妈心态”的影响和背后隐藏的复杂的社会因素。在人生低谷的时刻，贫困黑人没有意识也没有途径去获得中产阶级们享受的专业心理和药物的治疗，往往通过毒品和酒精来选择逃避和解脱，但从上瘾那一刻开始，便意味着他们放弃了社会文化中预设的目标和谋生方式。在“去他妈的！”极端的逃避主义的影响下，他们不再关心自己曾认为基础、必需和自然的行为，同时，因为羞愧而远离亲朋好友，从而放弃了对所有人的责任，来到街头。而像哈基姆这样曾有过“体面工作”自动选择来到街头的人，实则也是因为在职场中受到白人的阻挠和歧视，带着不甘和愤懑来到街头，从而从正式经济社会进入到非正式经济社会中。

而人行道作为一种社会结构，既可能鼓励逃避主义行为，也可能阻止它。人行道的康复力量首先体现在，通过摆摊不仅可以让街头生活的人们获得维持生计的收入，自行制定售卖价格和在售卖过程中与顾客的互动交流可以使他们获得满足感，维系自尊，也带来了更积极的自我指引和人际关系，促使生活产生更积极的转变。街头摆摊可以满足街头生活者的共同需求，为了维护共同的利益，群体规范逐渐形成，人行道开始形成内部的生态秩序，形成非正式的社会控制体系。在这一生态中，围绕摆摊活动逐渐产成了帮摊贩看摊的看摊人，帮摊贩把书运回仓库的搬运工，以及帮摊贩占位的占摊人等付费服务工种。自食其力的经济活动可以让他们将生命中心从酒精和毒品中转移出来，获得康复。

另外，人行道的康复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公众人物”的作用。公众人物就是指“在一个广泛的圈子里与人们保持频繁的联系，同时有足够的兴趣成为公共人物。”公众人物是第六大道上的“眼”和“耳朵”，担任的是引导者和支持者的角色。譬如总会自愿担任“公众人物”的哈基姆会帮助流浪者做人生规划，想办法让他们融入主流社会。“公众人物”马尔文则积极鼓励毒瘾者罗恩主动承担照顾奶奶的责任，让其重新感受到自我的价值。公众人物让人行道的人们形成互帮互助的氛围，建立起一套独特且积极的生活体系，边缘人群的面貌也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清晰立体。

具有康复力量的非正式的社会关系构成了完整的人行道生活与社会，并且可以作为社会控制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这消解了人行道上的不安全因素。但作者认为尽管“非正式经济和社会生活非常有价值，同时也不必然在审美上令人不悦。”人行道上仍然存在公共场合小便、纠缠女性行人等行为。

作为城市的管理者，自然有权力对破坏秩序的街头问题进行治理。但管理者奉行“破窗”理论，“破窗”理论认为如果对微小的混乱不加修理，便会造成无序状态，形成示范性纵容，从而引发更多的犯罪行为。于是城市管理者严厉打击街头的不良现象苗头，通过法案除去他们的生存空间，清理城市的流浪、乞讨、拾荒者。

但是，作者认为，游荡、无家可归、摆摊以及乞讨等街头生活行为属于社会性失序，并不是“破窗”理论所要管控的的实物失序。社会性失序是由人类活动产生的，街头生活者能辨别“每个人在乎”到“有的人在乎”再到“没有人在乎”的意义。而研究也表明第六大道上中的大多数已经成为公共形象，他们为彼此和陌生人建立行为期望，表明“有人在乎”。所以如果不考虑人行道丰富的组织性和复杂性，只是简单粗暴地进行清理，用“破窗”理论作为破坏整个非正式结构的理由，会带来巨大的损失。

而如何治理街头，作者提出了“修窗”理论，“一个社会正确的应对方法不应是将自己创造出来的被遗弃者驱逐出公共空间，一个存在极度贫困问题的城市若要创造福祉，其重点就是能让边缘人有自主经营的机会。”

《人行道王国》以充满人性关怀的角度给我们展现了最真实的街头生活，街头或许是城市边缘人群的避难所，同时也是给予其新生的家。在书里我看到了街头生活者的坚韧，尽管遭遇人生至暗时刻，但只要让他们感受到自我价值和尊重，他们便会不屈不挠地坚持着、努力着、不放弃希望。哈基姆在后记中写道，促使他愿意信任和配合白人社会学家的研究只是因为作者在认真倾听和尊重他们的生活，他并没有被简化成一堆理论框架和数据资料。作者以45页的篇幅详细描述了研究的过程、方法以及反思，以谦卑和真诚的态度为街头人发声。而这本称为纸上街头纪录片的《人行道王国》的意义便在于，并不是强调批判和对立，而是希望由此真切地去解开人们对于城市边缘人群的偏见，用理解和尊重去创造更好的街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