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岁岁年年人不同

　　四川眉山有两处人文景观值得称道，一处是三苏祠，另一处是彭祖祠。十年前，因缘巧合，几位天南地北的文友齐聚眉山，美其名为举办“散文高峰论坛”，实则论剑哪有剑，登坛亦无坛。东道主是眉山市的一位企业家，他用诙谐的语气对我们说：“两处现成的码头，一文一武，一正一邪，各具特色，先拜哪儿？你们拿主意。”三苏祠是实打实的文码头，正宗得不能再正宗了。为何彭祖祠被称为武码头，还粘上了邪名的腻子？我们左思右想，仍然满头浓雾。于是七人之中倒有六人首选彭祖祠，个个踊跃争先，要去一探究竟。
　　依据古老的传说，彭祖是寿星中的状元，八百多岁的高龄足可傲视古今，居然无缘吉尼斯世界纪录，这真不是一星半点的可惜。活神仙十之八九要靠清苦修炼而成。但令我们始料不及的是，彭祖祠的画廊以大幅长卷的方式展示了彭祖“长寿四术”中的房中术秘戏图，原原本本，招式齐全。单论视觉冲击力，丝毫不逊色于唐伯虎的春宫画。仿佛是组团观看A片，大家面红耳赤，几位女游客更像是误入了男澡堂，吐舌惊叫，逃之夭夭。彭祖祠被人谑称“武码头”，彭祖被人戏冠“邪”名，我们总算知道了缘故。彭祖受道家信徒长期尊崇，其持久不衰的战斗力和生生不息的繁殖力均完美超越了古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的表现，彭祖生前就拥有数以十万、百万计的子孙，他不是国王，胜似国王，充分诠释了“福寿齐天”的真义。相比而言，张公艺百岁高寿，九代同堂，都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莫非彭祖是返老还童，是逆生长？但他的白发太刺眼；莫非彭祖是活神仙，是逍遥子？但他对采阴补阳又过于热衷。秦始皇和汉武帝堪称雄主，居然都被方士空口许诺的“长生不老”骗得晕头转向，仙山仙岛搜寻遍，不死仙药何曾见？秦始皇只活了五十岁，汉武帝只活了七十岁，彭祖倒好，他靠自创一派的养生术活到了八百多岁，其验方秘技或得传或失传，后人一知半解，强求甚解，结果丢了西瓜捡了芝麻，连个百岁关都变成了钻不过的狭小瓶颈。
　　很显然，时间在彭祖身上打过一场持久战，八百多岁，彭祖的抗击打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在享乐的过程中，在修炼的长路上，一步步，他踱向晚景，只不过诸多细微的差别，肉眼难辨，别说那些年轻美眉看不分明，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儿子、孙子、重孙、玄孙、玄孙的玄孙，也看不清楚。但他毕竟处于缓慢的衰变过程中，这个过程不可逆转。
　　在远古时期，人类生存殊为不易，独独彭祖活到了八百多岁，这个传说破绽百出，后人却深信不疑，就因为这个传说中尚有可信的成分，彭祖毕竟寿终正寝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女巫西比尔却是个老不死，她越活越干瘪，越活越萎缩，最终被小孩子吊在瓶子里，绝望到求死不能的地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的诗句击中了人心的柔软之处。时光无休无止地打磨万物之灵，起初擦亮他们的容颜，然后擦损他们的情怀，最终擦除他们的踪迹。彭祖高寿，即将这个从擦亮、擦损到擦除的过程抻长了十多倍，以古人的平均寿命来计算，甚至抻长了二十多倍。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时光的砂轮从未停息过哪怕一秒钟，奇怪的是，彭祖的身体比钛合金材料更为耐用。
　　从一尘不染的镜面，我瞧见鬓边的白发、额际的皱纹，这个观察结果已不复新奇。某天，我在街头偶然遇到一位中学女同学，三十多年彼此缘悭一面，她的苍老容颜突然以现代诗歌中方可一见的那种意象跳跃的形式呈现出来，我惊讶的目光被放大成一个足有十吨重、百米高的惊叹号，以至于她立刻发出抗议之声：“别瞪着两只牛眼睛，活像白日见鬼，好不好！我的样子哪有这么吓人？”奇怪的是，过了几个月，在同一处街头我再次遇见她，那种岁月轰然塌方引起的惊悚不再来袭。她的抗议是对的，白发怎么了，皱纹怎么了，在人间奔波五十余载，还能不沾染几片风霜？还能不积攒几圈年轮？
　　我好为古人担忧，彭祖高寿八百余岁，过年时，要不要给后生晚辈派发压岁红包？他派发一圈，岂不是要申请破产数千次？就算他只给每位晚辈派发一小撮牛毛，也必须找寻几十头牦牛来，才能够勉强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