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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棠棣之花全剧剧本

时间:2019-01-31 13:15:09    下载该word文档

《棠棣之花》

【人物表】

聂政——年二十岁。明敏,果敢,富于正义感。

——聂政之姐,二人孪生,性情相似。

(因系孪生之故,此二人须求其面貌之近似者,但亦不必全同。孪生子本有两种,有绝对相同者,必为同性;有仅如普通之兄弟姐妹者,必为异性。此为姐弟,故只求近似即可。)

酒家母——年三十余,系一通常妇女,生活虽毁拜而不糜烂,富于同情心,勤敏。

酒家女春姑——年十七八。美好,健康,富于自尊心与正义感。

严仲子——年四十以往。正直而有远见,并能谦恭下士。

食客韩山坚——年四十左右。机警,但心地坦白。

韩相侠累——年四十以往。阴险、跋扈、残暴。

韩哀侯——年五十左右。昏庸、肥胖,愈肥愈为合格。

秦使——年三十余。此人戏虽无多,但须矫健稳重,颇须自恃而不失于矜持。目中无人,却不显其傲慢。

盲叟——年六十以往。悲惨社会中之人生经历者,人类社会中有无形的一种正义感与同情心,此人即其综合之象征。

幼女玉儿——盲叟之孙女,年一十二,一片天真。

士长一与二——此二人为侠累之党羽,愚昧、刚愎、横暴。

卫士甲与乙——此二人在戏中地位,颇为重要,似愚憨而却天真,似粗暴而却柔顺,良心未昧,易受感动。

其他卫士十余人,秦使随从二人,冶游男女及市民之群若干人。

【第一幕】 聂母墓前

一望田畴半皆荒芜,远处有浅山环绕,山势余脉在左近田畴中形成一带高地,上多白杨。白杨树上归鸦噪晚,树下一墓有栏杆围绕(在台上只现出后方于右后的一部分),墓前有台阶数段。一碑题“聂母之墓”四字,侧向右。左手一条陇道,远远斜走而来,与墓地相通。

(聂嫈携桃花数枝并提一竹篮自陇道上,聂政旅装配剑随后)

:(指点)姐姐,你看这一带的田地都荒废成这个样子了!

:(叹息)哎,今天望明年太平,明年望后年丰收,望了近十年了,可是这眼前的世界简直成了乌鸦和乱草的世界。(回首指点)你听,那白杨树上的乌鸦叫的多么难听啊,好像是在嘲弄我们人的命运一样呢。

:人的五腑六脏只供那些乌鸦加餐,人的血肉脂膏只供那些乱草繁荣——乱草呀,乌鸦呀,倒是你们比我们幸福的多了。

:(指点)你看,母亲的坟墓已长成这样乱草蓬蓬了。母亲死去已经三年,死而复生的只有这些乱草,和我们相依为命的母亲却是永远不再回来。哎,我们这几年来,真是尝尽了离乱的滋味了。

:这几年来常常闹着战乱:今日合纵,明日连横;今日征燕,明日伐楚。六国的诸侯他们都不把老百姓当成人,只顾贪图扩大自己的权势,做牺牲的老百姓假使老是默默地服从下去,祸乱便永远没有尽头——三年前,严仲子和我说过这些话,我是一刻也不敢忘记。姐姐,现在是我们年青人发奋有为的时候了(激昂的拔剑及半,复行收入。)

:是的,你这次去访严仲子,我正希望你们能够做出一番救国救民的事业出来。

此时欲圆未圆的月儿自远山升上,姐弟二人已步上墓台。聂嫈置竹篮墓前,分桃枝为二,插于碑之左右。聂政斫白杨一枝,在墓之周围打扫。

:(自篮中取供物陈布,并取出洞箫一支)哦呀,你把洞箫都带来了吗?(置洞箫于墓栏上。)

:是的,我已经三年不吹了。母亲在世的时候,喜欢听我吹洞箫。我今天晚上要在母亲墓前吹一会儿。

:好的,我也很想听听呢。(陈设毕,在墓前跪拜)

聂政亦跪拜

:(跪向墓祷祝)妈妈,我和二弟看你来了。今晚二弟要到濮阳去拜访严仲子,特来向你告别。母亲该还记得,三年前,母亲还在的时候,严仲子来访过二弟,要二弟替他报仇。那时候因为母亲还在,二弟要孝顺母亲,他便推辞了。现在我们守孝已经满了三年,二弟想到“士为知己者死”,就在今天晚上他想赶到濮阳去探访那严仲子。那严仲子为人深明大义,我想二弟此去一定可以做些不会辱没母亲的事情。我也想改扮男装陪着她去,但二弟说我去反而累赘,并且母亲的坟墓也没人照管,因此我也就只好忍心让他一个人去了。妈妈,我希望你在冥冥之中对于二弟多多地加以保佑。

:(拱手直立墓前)妈妈,我此去想做些男子所应当做的事,要不辜负了妈妈养育了我们一场。姐姐是有志气的,她能够独立自主,所以我也就忍心和她分离,但也希望母亲多多保佑姐姐。

二人祷祝毕,聂政步下墓台,略略向四方瞻望。聂嫈起立,在墓台上频频拭泪,依依难舍。

:(回顾指着上升的明月)姐姐,月亮已经上来了。(又环指四周)树上的乌鸦也归了巢,这四周是多么清静啊。

:我很喜欢这种清静的地方。在这万籁无声的清静之中,却好像有很哀婉的,很哀婉的声音在那儿颤动。(取洞箫授聂政)二弟,现在请你吹箫,就用你前晚上新制的那个曲谱,我要信口唱出我心中的哀怨。

聂政授箫,面月吹弄,时而回顾其姐

:(倚坐墓台阶石上,唱)

别母已三载,母去永不归。

阿侬姐与弟,愿随阿母来。

春桃花两枝,分插母墓旁。

桃枝花谢时,姐弟知何往?(唱至此,徐徐起立)

不愿久偷生,但愿轰烈死。

愿将一己命,救彼苍生起。

苍生久涂炭,十室无一完。

既遭屠戮苦,又有饥馑患。

饥馑匪自天,屠戮咎由人。

富者余粮肉,强者斗私兵。

谁可均贫富,谁可锄强权?

愿为施瘟使,除彼害群遍!

:(转身回向其姐姐)姐姐,你这歌词十分悲壮,就好像说出了我心中想说的话一样。你请再唱下去吧。

:我也很想再唱,我心里好像有唱不完的情绪。你请照样的吹,我也照样的唱啦。(继续歌唱)

明月何皎皎,白杨声萧萧。

阿侬姐与弟,离别在今宵。

今宵离别后,相见未可期。

多看姐两眼,多听姐歌词。

汪汪泪湖水,映出四轮月。

俄顷即无疆,月轮永不灭。

聂嫈唱时,聂政吹箫和之,聂嫈歌罢,不胜悲抑;聂政亦为之踌躇沮丧。二人缄默有间。

:(勉强振作精神)二弟,我看你可以走了。我的事情你不要挂念。

:(摇头)不,姐姐,我倒想不走了。我没有想出姐姐你是这样的悲哀。你使我这火一样的雄心,都冷去了一大半。

:对你不住。我的确是有点悲哀。但我悲哀的不是怕和你别离,我悲哀的是我不是男子,假如我也是个男子,我不是也可以和你一道去做些有益的事吗?但是,我此刻也不悲哀了。悲哀终竟是没有用处的。我虽然是个女子,也有我们女子所应当做的事情。我现在已经有了我自己的打算。我要对着月亮,对着母亲的坟墓,向天发誓。我要永远不辱没你,要配得上做你的姐姐呢。我看,你现在可以走了。不要辜负了严仲子对你的知遇,不要辜负了天下的老百姓。好,你就请去吧。我再随意唱出几句来,壮壮你的行色。(唱)

去吧,兄弟呀!

去吧,兄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

开遍中华!

兄弟呀,去吧!

中华需要自由,

中华需要自由!

如狼似虎的恣睢暴戾,

要吞噬赤县神州。

人们反勇于私斗,

而怯于公仇。

去吧,兄弟呀!

去吧,兄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

开遍中华!

兄弟呀,去吧!

中华需要兄弟,

中华需要兄弟,

去破灭那奴隶的枷锁,

把主人翁们唤起。

快快团结一致,

高举起解放的大旗!

去吧,兄弟呀!

去吧,兄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

开遍中华!

兄弟呀,去吧!

兄弟呀,去吧!

聂嫈唱时,聂政拔剑起舞。

——在歌声中幕下

第二幕 濮阳桥畔

濮水横流,岸上有桃花正开。

舞台右侧斜现一桥,桥之彼端不可见。此端左侧有碑题“濮阳桥”三字。左侧酒家一,右三分之二为客座,背面开窗临河,有栏可凭眺;左三分之一为厨舍,有户通客座。前面为中庭,庭中陈纺车一具。房舍建筑与陈设,宜与日本式相仿佛。

(酒家母女各一人,女春姑坐庭中纺线,年可十七八,母年三十以往,坐客座边缘绩麻。)

(濮水中有游船荡桨声,少焉男女合唱之声起。)

春桃一片花如海,

千树万树迎风开。

花从树上纷纷下,

人从花底双双来。

人来花里花可知?

花落舟中人欲痴。

不愿辞花咏言归,

愿为花下春流水。

有间。

:妈,听说齐国的女子,近来多半改穿男装了,不知道实在不实在呢?

酒家母:怎么不实在?前天齐东的黄姨母来,不是还说过她邻家的女儿也都改扮了男装,往孔夫子的学堂里读书去了吗?

:谁肯信她!孔夫子的骨头已经打得鼓响了。

酒家母:哼,你才聪明,难道他的儿子便不可以叫做“孔夫子”吗?

:他的儿子还死得更早呢!

酒家母:你倒像在替孔氏宗祠管家谱啦,我不相信他便没有孙子了。

:那可不管他啦,妈,你肯允许我吗?我也想到什么地方去读读书。

酒家母:读书?在我们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容你读书呢?女儿家读了书老实说又有什么用呦?

:妈,你不能说没有用!做母亲的没见识,便只好养出些没见识的孩子。如今这世道上有很多没见识的人,不都是由没有见识的母亲所生出来的吗?他们小时候没有受过什么母教,长大来也没有受过什么好的教育,他们就只好捣乱,只好做些没廉耻的事情了。所以这如今不知廉耻的人这样多,妈,据我看,一些做母亲的人恐怕要负一多半的责任呢。

酒家母:哎呦,你还了得,辛亏我只生了你这个女儿,不然,我恐怕也脱不掉干系呢。不过我总觉得孔夫子的夫人有句话说的蛮好,她不是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吗?一个女儿家是不消要什么学问的,古时候也没有听见说过有什么读书的女子。

:(起身走至母身旁)妈,怎么没有?周武王的后妃不是吗?(在母侧坐下)

酒家母:那个又当别论,她是皇帝的后妃,你是卖酒人家的女儿呢。

:皇帝的后妃和我们寻常人家的女儿,有什么区别呢?

左翼堤上闻人脚步声

酒家母:有人来了,别再胡说八道吧。

严仲子及食客韩山坚自堤上左手登场。严仲子佩剑持弓,并带箭服。韩山坚倒戈荷孤兔。

酒家母收拾麻绩,携春姑折入厨中。

韩山坚:今天有趣是有趣,可惜猎物少了一点。

严仲子:打猎的趣味倒不在乎猎物的多寡。我们借此得与浩荡的大自然相接触,把我们心中的愤懑舒畅了许多,倒是莫大的精神上的快乐呢!

韩山坚:是的,我们现在是快畅的许多。不过,这种快乐可惜只有贵族的猎师才能享受呀,没钱的一家数口,专靠打些野物营生,假如一无所得,立刻便要发生恐慌,还能说得上什么精神上的快乐吗?

严仲子:你这话一点也不错。不过他们不是不应该享受,只是不能够享受罢了。我们有些乏了,进酒店去对饮一杯吧。

韩山坚:那很好,我也正想解解渴。

二人由堤上步下,向酒店走去。

酒家母由厨中走出,接客。春姑亦随后。

酒家母:仲子先生,你们打猎回来了吗?请坐。要用些什么菜?

二人上店,解放武器。

严仲子:随便拿两样现成的好了,给我们烫壶上好的酒。

母、女应声入厨。

严仲子与韩山坚凭栏席地并坐。

游女一群由桥上出场。

游女一群:(在酒店前载歌载舞)

侬冷如春冰,郎暖如春风;

冰入春风怀,化作春水融。

水涨泛桃花,郎浮水上舟;

鼓浪翻郎舟,郎死侬心头。(舞将毕由堤上向左手歌舞而下。)

严仲子:哎,这儿风气坏的真有点程度了!我对于这些光景,有点伤心。

韩山坚:“人情之所不能忍者,圣人不能禁”,从前不是有过“虽有七子之母而犹不能安于其室”?你怎么能够怪得这些青年男女呢?

严仲子:这却不单是“食色性也”的问题。这些可怜的女儿们,你以为她们是在享乐吗?其实她们都是堕落了的人,但她们也不见得都是自甘堕落。她们的清白,任人玩弄——给那班并不认识、毫无爱情的男子玩弄,都不过是因为生活困难,所以才陷到了这个田地,把自己顶可尊贵的人品都丧失了。我想,假使她们家里多有得几升米,有钱人子弟少有得几个钱,普天下决不会有这样悲惨的以人身来做买卖的秽迹了!

韩山坚: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觉得这种现象倒是人类必然的要求。太古时候并没有什么贫富的悬殊,但是男女们是杂婚野合。那时候的淫风,恐怕比现在还要凶吧?

严仲子:那个又是两样。那时候是凭爱慕的结合,现在的是只凭金钱的结合呀!他们这些女子受了金钱的魔力,挨尽肉体上的熬煎!她们的精神大部分都随着她们的肉体腐烂了。她们毫无快乐可言,你刚才说的贫穷的猎师享受不到精神上的快乐,也正是这个贫穷问题的结果吧......

聂政自左手堤上登场,在桥头踌躇一会,走向酒店。

严仲子:(惊起)哦呀,聂政兄!聂政兄!你不是轵城深井里的聂政兄吗?

:(亦表示惊喜)哦,真是奇遇!严仲子先生,我正是从轵城深井里赶来探访你的。

韩山坚:(亦喜出望外,起立相迎)你可使我们想念的够了,想不到今天在这儿见面!

春姑自厨中出现

严仲子:(向春姑)我们来了一位远客,请你给我们多备一份杯筷。

:是,知道了。(入厨舍。)

聂政升座,三人相让一回,仍凭栏席地而坐。

严仲子:哎,真是奇遇,没想出在这儿碰上了!

:我正在踌躇,正想向这酒店来叩问你的住址呢。

严仲子:(向堤上右手提示)我的别庄在那一边,离此地不远。我们是刚刚打猎回来,因为有点疲乏,想在这儿小饮一杯。没想出你就到了。你来的正好,我们就在这儿先替你把酒洗尘,慢慢再回到我庄上去吧。

:那是很好的,我也真没有想到有这样凑巧的事,能够和你们在这儿相遇。

韩山坚:聂政兄,我们一别,倒不知不觉已经三年了呢。

:可不是吗!韩山......

严仲子:(插断他的话头)聂政兄,请你原谅。(声音放低)他的姓名因为有点缘故,请你不要替他表扬。

:哦,原来是这样的,是我冒昧了。(又回向韩山坚)三年的光阴真是过得很快呀!

严仲子:往日不见,一日就好像三年;今日相逢,三年却如同一日。想我们当年登堂拜母的时候,不是还好像和昨天一样的吗?老伯母可还康健?

:(略示沉抑)母亲过世已经三年了。

严仲子:(惊)哦呀,怎么说!

:母亲就在那年冬季,偶患伤寒,又加上吃错了药方......

韩山坚:医生的功德真是无量呀!世间上幸好有了他们,不然怕会有人满之患呢?

严仲子:你这人真是信口雌黄,难道老伯母是该死不成!

韩山坚:哦呀哦呀,唐突之至,唐突之至。聂政兄,恕罪恕罪!

:好说,你的话倒是至理名言,我想,庸医杀人怕真同贪官污吏一样的厉害呢!

濮水中游女合唱声起,三人话头为之中断

侬本枝头露,

君是春之阳;

身入白云乡,

魂绕君之旁。

君是春之阳,

侬本枝头露;

君辉不见假,

侬泪无干处,

身随野草腐。

韩山坚:(在歌声未毕时,即行向聂政征询)聂政兄,你听怎么样?

:很久以前就听说濮阳的民俗风流,真果是名不虚传了。

韩山坚:此刻还早,一到晚来,满河都是画舫游船,清歌浅唱,真正是别有天地呢!回头去观光一下,也是好的。

:很好,回头有功夫,自然要去观光一下。

酒家母、女运食案出,一人一案,案头爵一、壶一、簋一。

酒家母:贵客们太等久了吧,人手少,对不住的很!春姑,你斟斟酒啦。

:(忸怩)我不会斟酒。

:我看,我们自斟自饮的好吧。

严仲子:不错,我们还是自斟自饮的好。

酒家母退入厨下,春姑下庭中纺线。

三人先行斟饮一巡。

韩山坚:我是个快性人,是不会讲什么礼节的,古时候的人在燕享宾客的时候,要唱诗助酒。我觉得这个礼节倒有点意思。今天难得聂政兄这样远来,待我此刻也唱首诗来助酒吧。

(干杯,唱)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严仲子:这首诗,在这儿唱,真是适当,亏你把它想出了。让我讨个便宜,我接着唱那第二章,来敬聂政兄一杯酒。(唱)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唱毕,干杯。)

:(干杯,答唱)

子之昌兮,

遭我乎狃之阳兮,

并驱从两狼兮,

揖我谓我臧兮。

韩山坚:(牛饮)呵,今天真快活极了,待我再想首什么来唱唱吧。

严仲子:唱多了,反而烦腻,我看可以不必了吧。

:不错,我们还是清谈的好。

韩山坚:“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我也就只好“吾从众”了呀。啊,哈哈哈哈....

三人饮酒间,春姑时时倾听,且对聂政窥视,须表示有爱慕之意

韩山坚:说起来,我记得你还有一位令姐,怕已经于归了吧?

:承你过问,谢谢。家姐还不曾适人,家母还在的时候,因为要侍奉母亲,而今家母过世刚满三年,所以还不曾说到婚姻上来呢。

韩山坚:聂政兄,你今年多少贵庚了?

:刚才入冠。

韩山坚:那么,令姐不是上了二十了?

:家姐和我是一胎双生的。

韩山坚:哦,那么是同年了。

女子合唱声起。

韩山坚:诶呦,又来了那么一群!(向堤上左手指示。)

游女一群由堤左歌舞而出。

游女一群:(至酒店前继续歌舞。有男子数人追至,加入合唱)

(风)余所追求者,竟为汝所戕。

誓当扑灭汝,恨汝太辉煌。

(火)只怪扑灯蛾,焉能怪得我?

伊亦有眼睛,当知我是火。

(蛾)明知君是火,甘向火怀栽。

躯壳成焦炭,寸心始可灰。(歌舞毕,从桥上下场。)

韩山坚:呵,真教我有点忍耐不住了。聂政兄,好不好同去观光观光一下?

严仲子:谁肯同你一道去!你一个人去喝些冷风,把你那肮脏的肺腑吐干净来吧!一拿到酒杯,便成醉鬼。

韩山坚:哎呦,我又不会叫你去。你不去,怕就没有人同我去吗?(起身向厨中呼唤)好妈妈,(又向庭中呼唤春姑)好妹妹,我们一道去玩玩吧。

酒家母:(自厨中出)好便是好,怕冷落了他们两位显客啦。

严仲子:不打紧,你们能丢手去,去去也好,我和聂先生还有要紧的话要说。

酒家母:那么,我们就失陪了吧!女儿,你去?

:我不去。

韩山坚:好姑娘,去去好玩儿呀,去去好玩呀!不去我就要拉你去!(近身强拉春姑手。)

春姑挣脱之,奔入厨舍。

韩山坚:吓吓,你硬是不肯去!

酒家母:那孩子是不识抬举的,真没办法呢,。就让我陪你老去吧。

韩山坚:好的,好的。我们去划划船怎么样?(向濮水方面指示。)

酒家母:划船费时间,在岸上玩玩的好吧。

韩山坚:那么,我们往那边去走走。(向桥上指示。)

酒家母:好的(先行上桥。)

韩山坚:(随后)哦,那边的人真多!......

韩山坚与酒家母下。

严仲子:(起立瞻望一巡)他们走了,我们更好倾谈。这两三年来,我真真是时常在想念你的。

:(亦立起)母亲在的时候,我不忍出门。如今是自由自在的了,我可以一心一意地报答我的知己。我记得,当年你不是说过,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忙吗?

严仲子:是的,我在此不妨向你说出了。子政兄,你是知道的。我从前和韩国的丞相侠累是曾经共过事的,我们同是韩侯的家臣,也可以说是韩侯的左右手。那时候晋国的大权操在韩、赵、魏三家的手里,晋国的公室是微乎其微。我主张三家不要分晋,应该协力把晋国保持起来,即使晋君不够英明,我们尽可以恢复古代的选贤制度,选出贤者能者来代替晋君,但是三家千切不可分裂。分裂了,我们便不足以抵抗那西方的强敌——秦国,和那北方的异族——犬夷。然而侠累偏偏和我立在反对的地位,他极力煽动着韩侯,和赵、魏两家不睦,时常闹着内讧。像他这样的人,我觉得简直是一个国贼!(稍停)因此我有一次在韩侯面前竟拔出剑来,(做出拔剑姿态)想要斫他,却不幸没有斫中;(纳剑入鞘)但我就因为这样得罪了韩侯,才逃到濮阳地方来,徐图后举。三年前我去找你的时候,便是希望你帮助我,来铲除这个国贼!我知道你是勇敢的人,而且嫉恶如仇,所以我专程来求你,但没有想出你同时还是一位孝子。(略略停顿一会)但这三年来,侠累那家伙,是愈闹愈不成话了。他竟主张和秦国勾结,借秦国的力量来压迫自己的兄弟赵国和魏国,更想进而压迫齐国和燕国,与南方的楚国争雄。你想,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够忍耐呢?(又略略停顿一会)强暴的秦国,一天一天的跋扈起来,把六国的力量联合在一道,恐怕都还不足以抵御它。而侠累那家伙,偏偏要兄弟阋墙,引狼入室!弄到现在的中原,年年争战,民不聊生。像这样的人,岂不是不仅是三晋的罪人,而且是天下的罪人吗?

:是的,听你这样说,侠累那国贼,实在是罪不容诛。但不知道有没有可以和他接近的机会?

春姑自厨中出。

:(向聂政)聂先生,你再请喝点酒吧。

:多谢你,酒已经很够了,姑娘。

:我妈妈出去了,没有侍候先生,我希望能敬你一杯酒。

(走至聂政席位,跪下斟酒。)

:(回身半跪,把爵受酒)姑娘,你太客气,多谢你。

严仲子:春姑娘真是贤惠。

:(对聂政)你请喝干了,我再给你斟上。

:(踌躇)我已经喝得很多了。

严仲子:子政兄,你就领这份情,喝干了吧。

:(热情的一饮而尽)谢谢你,姑娘。

:(再为斟满,又向严仲子)仲子先生,你也请喝一杯吧。

严仲子:不,姑娘,我已经喝的很多了,请你不必客气。

:(持壶在手,略略摇动)哦,这酒已经空了,让我再去烫一尊来。(起身,退入厨舍。)

(回身起立)我们的话头被打断了。(少停)请你告诉我,有没有接近侠累的机会?

严仲子:说也凑巧,机会就在眼前。我打听得侠累和秦国勾结,不久秦国便要派遣使者来,在东孟地方和侠累相会,这一相会,必然又是助长内杠的动机。这假如不把它阻止,将来又会闹得民生涂炭。我是很想趁这个机会去刺杀侠累,没想出你老兄就在这时候来了,这岂不是机缘吗?

:东孟之会究竟在什么时候?

严仲子:大概只有三五天的光景。

:东孟离这儿可有几天的路程?

严仲子:昼夜兼程的赶路,大概两天多可以到达。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不能在这儿久留了。(回身拾取行李在手。)

严仲子:(制止之)又何必如此性急呢?请到我庄上去休息一夜,待多选些力士和你同去,岂不万全吗?

:那却不然。我们行事第一时机不可失,第二人手不宜多,人手多了,反而会坐失机宜。即使你要同去,我也不愿意。方才的那位食客......

严仲子:韩山坚吗?

:是的,我也望你别要和他提起,我此刻就动身了。(走下座场。)

严仲子(随聂政走下,再制之)子政,你不必如此性急!你既决心要去行事,那我们是如天之福。不过侠累那厮也不是容易近身的。他是有力气的人,而且诡计多端,惯会猜忌,又有不少的力士维护着他,你一个人恐怕也奈何他不得。

:(略示踌躇)我此去只是想探听形势,并没有一定的把握就要奈何他。不过,我在这样想,只要我能够挨近他的身边的话,......

严仲子:问题就在这里了。先总要想个方法来,使你能够挨近他的身边。

:你可想到有怎样的方法?

严仲子:(踌躇)方法是有。不过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呢。

:还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呢?

严仲子:(仍然踌躇)子政兄!......(又沉默着。)

:(略示不满)仲子先生,我此次来拜访,完全是把你看为志同道合的知己的,或许在我是冒昧了吧?

严仲子:子政兄,你怎能说那样多心的话!我有些踌躇,实在是为你而起的伤感呵。

:怎的?

严仲子:子政兄,你想想看。在你能够挨近侠累的身边之后,无论你除得掉他,或者除不掉他,不是都要把你牺牲了吗?

:(笑出声来)啊哈哈......仲子先生,(拱手)我多谢你的厚意。但要请你原谅,我觉得你还是不十分知道我。

严仲子:(拱手)对不住,对不住。

:(稍激昂)我自己觉得,我并不是那样贪生怕死的人。我是把我自己的生命看得和自己身上的任何物品一样,只要用在得当的地方,我随时都可以送人。何况现在的中原分成了亲秦和抗秦的两派,我素来是主张抗拒秦国的,我十五岁时为什么杀了人,也就是为和一位亲秦的人争论,一时性急,把他结果了。这几年因为我母亲还在,而且自己的修养和本领也太不高明,所以我隐忍着,在屠狗生活中锻炼自己,现在我母亲已经过世,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了,虽然修养还是不够,但杀狗的本领自信是有的了。只要是于人有利,于中原有利,我的这条生命并没有看待得怎么宝贵。但只要于人有利,于中原有利而使用我这条生命,那我这条生命不也就增加了它的价值吗?

严仲子:(拱手表示敬意)子政兄,实在钦佩,实在佩服,我再找不出什么话来向你说了。(有潸潸欲泪的神气。)

:(把气放平稳了)请你原谅......我还须得请教你,究竟要怎样才可以挨近侠累的身边?

严仲子:(平复)子政兄,到这儿我便不再隐瞒你了。这件事情,还得请韩山坚兄帮忙才行。

:怎的?

严仲子:山坚他是我的一位心腹朋友,他现在在韩侯身边充当大右之职,他和侠累的关系也很不坏。我自从离开韩国以后,关于侠累方面的消息,完全是他透送的。

:(惊愕)啊,原来是这样,我简直没有把他看出。

严仲子:他是前天才装病请假偷偷到这儿来的。不好声张,只好装着一位食客。

:哦,原来是那样。

严仲子:据山坚的侦察,秦国这次派遣使臣到韩国来的意思,一面是来报聘,一面是想假道。侠累曾经派人到秦国去通款曲,所以这次秦国也派遣了人来,但主要目的是要引诱韩国共同去攻打魏国。据说有这样的条款,假如把魏国攻下了,秦国是准备让侠累去做魏侯的。侠累的气力大,势力也大,山坚斗不过他,所以他趁这个机会跑到我这里来要我想个办法。我们的意思是想找些有勇气有本领的人,装扮秦国使者的随从,在东孟会上行刺侠累,破坏他们的阴谋诡计。这样,可以松懈侠累的防备,可以减少许多阻碍,你觉得这是不是一个好办法呢?

:当然是一个好办法。

严仲子:不过山坚到这儿已经两天了,在我的一些食客当中,却连一个够格的勇士也找不出。要大家打打主意,倒人人都可以说出一套,但要请哪一位去动手的时候,那便大家都不说话了。不是这样有问题,便是那样有问题。闷了两天,都没有解决,所以我同山坚两人才一同出来打猎,也很想借打猎为名,索性由我们两人到东孟去行事。是山坚阻止了我,他说,一来我的面貌太熟,装扮不来;二来我的本领也敌不过侠累。因此我们也只好闷着,正打算这一次又权且作罢了。

:多谢你,我现在算把一切都弄明白了。这儿是没有丝毫疑问。我看时机实在是不可失,只要山坚先生同意,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应该趁早动身。你请相信我,我是可以代替你的。

严仲子:那还成什么问题!我也知道,山坚也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我自己觉得很难过,我不能够和你们同去。

:应该做的事还很多,这一次又何必你亲自出马呢?

严仲子:(脱佩剑,授聂政)我既不能和你们同去,那么我希望这把宝剑能够保卫你。

:(受剑,并脱佩剑转授)我的这把宝剑虽然并不名贵,但久已和我形影不离,我也希望它能够保卫你。

二人换剑毕,聂政整饬行装。

严仲子:(向厨房呼唤)春姑娘!

春姑自厨房应声出。

:先生,有什么吩咐?

严仲子:我们现在打算走了,请你去把你母亲和我那位朋友请转来吧。费你心。

:我晓得了,那费什么心呢。(由桥头下,借着有呼唤声)妈,严仲子先生要走了,请你们块转来。(反复。)

:(忽然想起)仲子先生,我觉得,我们疏忽了一点:刚才那些话,那位姑娘不是完全听见了吗?

严仲子:(微笑)聂兄,不妨事的。你应该知道污池里面可以开出荷花。这位姑娘是有志气的女子,我知道得她很清楚。

:哦,那倒很难得啦,我起初觉得她在注意我,我有点疑心她。后来我听你讲的入神,也就把她望了。

韩山坚与酒家母由桥头走下,春姑随后。

严仲子:(远远招呼韩山坚)请你过来,我有事情和你商量一下。

韩山坚趋前,二人在右手一隅低语。

酒家母:(想聂政殷勤)聂先生,你们就回严家庄了吗?

:不,我是有点事情要到韩城。

酒家母: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多住两天息息脚,也好把这儿的风光领略领略啦。

:谢谢你。因为事情急迫,只好等转来的时候再来领略了。(忽然想到自己身上的背囊,顺手解下)这背囊累赘的很,不好赶路,我想寄存在妈妈这儿,不妨事吗?

酒家母:好的,我一定替你好好儿地保存,真的希望你很快地转来啦。(步上座场,立候。)

春姑站立一旁,始终默默无言,颇有伤感意。此时严仲子与韩山坚又与余人相合,已准备分手。

韩山坚:聂兄,听说你有紧急的事要到韩城啦。韩城是我的家乡,我很熟悉。我愿意做你的向导,和你同去。

:那真再好也没有,你怕还要有什么准备吧?

韩山坚:回家要什么准备呢?我这个装束也正好是赶路的装束。(向严仲子)倒要麻烦你老兄了,我拿的那些武器和野物,只好请你自己带回去了。今晚上不能陪你消夜喝酒,倒是件遗憾的事。

严仲子:的确是件小小的遗憾,不过关于聂政兄,还要望你多多地照拂。

韩山坚:那是用不着吩咐的。

严仲子:我还有点事情要同你商量一下。(复引韩山坚在一旁低语。)

春姑默默步至堤上,攀折桃花一小枝,徐徐向聂政身边走去。

:(始颇畏怯,渐见大胆)聂先生,你转来的时候,怕这桃花都已经谢了,请你把这枝桃花带了去吧。

:(受花,感激的)贤惠的姑娘,我感谢你的盛意。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请你告诉我,我转来的时候,一定替你带来呀。

:我多谢你,我只希望你平安地回到我们这儿。(说毕,几欲流泪,即匆匆奔上座场,窜入厨舍。)

聂政为之惆怅,余人亦均有惆怅意。

韩山坚:(向聂政)聂政兄,我看,我们是应该赶赶路才行了。

:(毅然)是的,我们是再不好踌躇了。请你老兄为我引路。

韩山坚步上桥头,拱手向余人告别。

聂政亦向余人告别。春姑复自厨中走出,见聂政将行,反身倚壁掩泣。

四人相向拱手告别。

——幕徐徐下

第三幕】 东孟之会

第一场

离宫中的便殿。右翼在有两层阶段的平台上,设韩哀侯座位,座甚低,正向左。

侠累与韩山坚空手出场,士长一人持长矛随后。在二人反复谈论时士长侍立于后方

:真是太费唇舌,我们的君侯昏聩到了那样的程度!每天只是打瞌睡,你给他说过的话,一转身他便忘记了。

韩山坚:那也难怪得呀,这三五年来所有的大小时间,都有丞相替他处理,他是乐的养尊处优,胖得来,实在连走路都很艰难了。

:过于胖了,实在也是累赘。前几年他还有时候骑马射箭,近几年来简直是连一动也不想动了。不仅身子不想动,连心思也不想动一下。

韩山坚:这几年真的可也把丞相一个人累够了。

:我侠累一个人任劳任怨倒也没有什么,不过还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时常在背后暗算我,这倒是使我顶不满意的事!

韩山坚:(略迟疑)那样的人,我想,韩国虽大,恐怕没有一个吧?

:(略略点首)我也愿意这样。我想韩国的国内应该不会再有那样胆大妄为的人。从前严仲子曾经和我作对,结果是,哼哼哼,弄得他像一条丧家之狗。(渐渐激昂起来,显出自我陶醉的神气)我侠累,手有搏虎之力,比姜太公还要足智多谋,谁个能够把我怎样?

侠累步至韩哀侯座位,任意就座。韩山坚立阶下。

:(向韩山坚)山坚,你往年同严仲子做过朋友,他的顽梗不化,你是明白的。

韩山坚:是,是,他真是一个冥顽不灵的人。

:(自言自语一般)你想,他始终主张着和秦国作对,这岂不是以卵投石吗?他要相信那些狂妄的合纵派的话,要联合关东诸侯一致抗秦,但是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韩国,讨便宜的却是那些关东诸侯。这岂不是把我们韩国拿来做列国的挡箭牌吗?像他这种主张才真正是祸国殃民的主张,而他偏偏在骂我卖国求荣!哼,我侠累卖了什么国?(略停顿,起身立台阶上)即使我就算把韩国出卖了,诶,我是卖了一笔大价钱的啦。(再停顿)反正我们韩国原本是晋国的一个家臣,就是晋国也不过是周朝的一个诸侯罢了。我们和秦国联合起来,把中原统一了的时候,我们韩国的江山社稷至少是可以安然无恙的。我们将来就做秦国的诸侯,不也和从前做周朝的诸侯是一样的吗?

韩山坚:(须于不满意中表示满意的神气)是,是,一点也不错。我相信将来的好处恐怕不止这一点呢,比如这一次秦国的使者要我们共同去讨伐魏国,将来把魏国打下来之后,秦国不是说要让我们丞相做魏国的国君的吗?

:(由座位步下,拍着韩山坚的肩)啊,山坚,你真聪明,你可以说是“闻一以知二”。我将来要是做了魏国的国君的时候,总是不会辜负你的啦。

韩山坚:好说,多谢你的盛意。(步上台阶的正前一角)不过在我看来,严仲子的势力似乎也是不可轻视的,他很能够收揽人心,而且他这几年漂流在外,很结识了不少的勇士啦。

:(又愤然)我知道,他时常在想暗算我。但他那条丧家之狗,又会把我怎么样?(略停)不过我今天却须得要加意提防,秦国的使臣驾临我们的境内,万一有什么差池,伤了秦国的和气,那是有害于我们的大计的。(向士长一)你今天应该要警戒得特别严密一点,卫士们对秦国的使臣和他的随从,应该要特别的尊敬,加意的保护。

士长一:(惶恐)我早就这样吩咐过了,丞相。

:现刻离接见的时刻已经不远,你再去检阅一下,要好生部署。秦国的使臣要是离开了宾馆的时候,快来禀报。

士长一:(鞠躬)是,遵命。(下。)

韩山坚:丞相,我这人是有点疑心过度。

: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山坚:对于秦国的使者加意保护是应该的,不过我们也应该戒备戒备他们。

:你这可就奇怪了,难道他们还会谋害我们不成吗?

韩山坚:那可也难保。秦国素来是不讲信义的国家,现在有很多的人主张抗秦,严仲子所以能够收揽人心的,也就是这个缘故啦。

:我看,这倒不是秦国的不讲信义,而是我们的不够恭敬。假使我们是毕恭毕敬,像严仲子那样的坏蛋少得几个,那秦国自然就愈见相信我们了。所以你是用不着多疑的。

韩山坚:很好,我是很乐意的。我的责任只是保护韩侯,丞相,你是勇力无双的人,希望你也要保重保重。

:多谢你的厚意,你自己倒也该保重保重啦。哦,是的。(忽然想起)你前几天不是还生过一场病吗?

韩山坚:是的,休息了几天也就好了。

:我听说昨天你府上来了一位......

韩山坚:(有些诧异神气)这......

:年轻的医生,是不是?

韩山坚:(放心)是,是,是一位秦国的医生。不过我没有等到吃他的药,病就好了。

:我看你的神色还是有些不大安定,你应该还是吃吃药的好吧。

韩山坚:多谢你的盛意,我素来是不相信医生的,我觉得“不吃药为中医”这句话,倒是很有道理啦。

:哈哈,好在我不是医生,医生和我也没缘,不然,我侠累是不允许你说这句话的。

韩山坚:其实,丞相,你倒真真正正是一位大国手啦,我们韩国就全靠吃你的药。

:那么,你这不是在骂我了吗!

韩山坚:(笑)啊哈哈,岂敢,岂敢。丞相,你不曾听见说过“上医医国”的话吗?

:医国也好,医人也好,我倒不问那些。(自语的)不过我近来倒很想要使用使用一下医生。

韩山坚:是哪一位有什么病吗?

:就是严仲子那个奸贼!他始终想陷害我,他是住在濮阳地方的啦,你知道?

韩山坚:倒也略略听见些风声,听说他在那儿招贤纳士。

:招什么贤!游手好闲的闲罢了!他平常喜欢喝点酒,你也是知道的。

韩山坚:是,关于这一点,和我韩山坚是有同好。

:因此,我倒很想使用使用一下医生。(声音放低,挨近韩山坚身边)喂,你那位秦国的医生是位亲秦派吧?

韩山坚:他把抗秦派的人恨入骨髓!

:那么,你回头叫他来见我。(转过念头)不,我自己很忙,就请你帮我办这件小小的事情吧。你回头让他到濮阳地方去,设法和严仲子接近,在他所贪好的这个(用手比成酒杯)里面放点毒药进去,把他解决了,替我消除后患。这层,你可能帮助我的吧,山坚?(拍韩山坚肩,)

韩山坚:我可不成问题。不过,那个医生恐怕还不好过于信任。(踏上韩哀侯座阶。)

:然而医生们都欢喜的是钱,我们也有的是钱啦。更好在他是秦国的医生!

韩山坚:我们本国有很多医生,难道不好使用吗?

:不,那些人我都有点不敢相信。我想他们有好些是同严仲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只求他们不毒害我就好了。好在我身体强,我决不乱吃药,我也决不乱喝酒。还有,使用别国的医生,这件事情也容易遮掩啦。(稍停)你那位医生,他叫什么名字?

韩山坚:他叫——东方圣。

:唔,东方圣,好个名字,是东方的圣人啦!好吧,这样,你明天还是陪他到我相府来,我要亲自和他商量商量。......

士长一匆匆上。

士长一:启禀丞相,秦国的使臣已经驾离宾馆了。

:好。立即把这便殿警卫起来。(向韩山坚)我们随后再细谈吧。你现在就去催君侯驾临便殿。我自己亲自去迎接国宾。

二人分别下场。

舞台转暗,在擂鼓声中布置第二场场面,布置停当,舞台转明。

第二场

韩哀侯正服坐在右侧高位,左右侍立卫士甲、乙二人。韩山坚戎装执长矛立于其后。警卫森严。

侠累佩剑持笏,由左手出场。

:(恭行至韩哀侯座前,伏地禀奏)臣丞相侠累,启禀君侯,秦国的使臣已经在外候命,候君侯召见。

韩哀侯:是,你去传他进来。

:遵命。(起身向左翼将下。)

韩哀侯:你转来。

侠累折返至韩哀侯前欲再行礼。

韩哀侯:(制止之)不必拘那样的大礼,你挨近我身边来。

:是,(步上阶墀,鞠躬听命)君侯还有什么吩咐?

韩哀侯:诶,你说,今天来的是哪一国的使臣啦?

:是秦国派来的使者。

韩哀侯:是是是,我记起来了。还有,你刚才在宫里告诉我好些话,我也大半忘记了。你说,秦国的使者到来,是要去征讨哪一国的啦?

:要我们共同去讨伐魏国。

韩哀侯:对了,对了。你还说,魏国......是兄弟之邦,......下文怎么样啦?诶?

:魏国虽是兄弟之邦,但它不守兄弟之谊,常常想独霸三晋。......

韩哀侯:对了,对了,我记起来了。魏国虽然是兄弟之邦,但它不守兄弟之谊,常常想独霸三晋。故尔贵国有事于魏国,敝国愿悉索敝赋,以效命于疆场。是不是这样?

:是,是。

韩哀侯:还有,你教我要向秦国的使者谈两句客气话,有两句是说到秦、韩两国的关系上来的,我不大记得清醒了,你,你,你再说一遍。

:说到秦、韩两国的关系上来的?是不是说:“我在名分上虽然是韩国的君长,但在事实上实在是秦国的外臣?”

韩哀侯:是的,是的,是的,就是这两句。你是不是感觉着这两句有些客气得过火一点儿呢?

:臣罪过。但我觉得“礼多人不怪”,韩侯愈客气,秦、韩两国的邦交是会愈加亲密的。

韩哀侯:是是是,也有道理,也有道理,我就照你的意思办。不过万一将来真正打起仗来的时候,使你亲自带兵出马啦?

:是,臣愿效命。(鞠躬。)

韩哀侯:好,那么......哦哦哦,我又忘了,你是准备要去做什么事的?

:秦国的使臣在便殿外候君侯召见,我是去传达君侯的命令。

韩哀侯:好,你去领他进来。

:是,遵命。(向左翼下。)

钟鼓齐鸣。

侠累先行,导秦使入见。秦使戎装佩剑,后有二武士相随,一奉白璧一双,一奉戎衣一袭。秦使至韩哀侯座前行拜见礼,毕,音乐停奏。

秦使伫立韩哀侯前。

韩哀侯:贵使远临敝邦,敝邦上下都不胜荣幸,敢问秦王近来可还康健?

使:多承韩侯下问,下使与有光荣。敝国君长亦甚关心韩侯健康,来时曾命奉献白璧一双,戎衣一袭,敬献韩侯辇下。(挥武士二人近身,将壁捧献韩哀侯。)

韩哀侯令侠累代收,侠累转授卫士。秦使更捧献戎衣,授受之礼如前。韩哀侯用手肃秦使就座于左手之宾阶,秦使与侠累并肩,席地而坐。二武士升阶侍立。

韩哀侯:承蒙秦王这般厚爱,实在是万分感激。我在名分上虽然是韩国的君长,但在事实上实在是秦国的外臣。秦王有事于中原的时候,我一定要......唉。......

:(插入)敝国君侯的意旨,是愿悉索敝赋,以为秦王前驱。

韩哀侯:是,我一定要悉索敝赋,以为秦王前驱。

使:秦、韩是唇齿之国,实在是要相辅相助,然后才能共存共荣。关东诸侯时常闹着内乱,贵国首当其冲,敝国君长恒以为念。来时,敝国君长曾亲自降命,要下使禀报君侯:“万一韩国有一日的缓急,秦王愿率所部,效命疆场,以保卫韩国。因为秦、韩一体,保卫韩国,也就是保卫秦国了。”

韩哀侯:秦王厚爱,不胜感激之至。

使:其次,敝国君长甚不满意于魏侯。魏侯常常纠合关东诸侯,欲于敝国为难。敝国君长将要加以惩膺。此次下使来时,敝国君长复曾面命,要下使禀报君侯:“秦国将有事于魏国,将以百万之众,东出潼关,假到贵邦,并望贵邦同出大兵,共伸讨伐。因为秦、韩一体,秦国的仇人也就是韩国的仇人了。”

韩哀侯:是是是,魏国虽然是兄弟之国,但它不守兄弟之谊,常常想独霸三晋,故尔贵国有事于魏国............

:(插入)君侯的意思,是说:“敝国理应敌忾同仇。”

韩哀侯:是,是,是,敝国理应敌忾同仇。......

此时左翼有剑戟扰攘之声起,侍卫均警惕。

:(起立,向韩哀侯右侧卫士甲)你去看是什么事,叫他们要保持肃静。

卫士甲下。剑戟扰攘声愈烈。卫士甲仓忙走回,堂上堂下颇生动摇。

:是什么事?

卫士甲:是一位秦国大使的随从,仗着宝剑,闯进了离宫。说是奉了使臣的命令,要到君侯面前舞剑。卫士们抵挡着他,不让他进来,他逢人便斫,卫士们因为奉有丞相命令,不敢回手,已经被他斫死了很多的人,现在直奔便殿来了。

使:(惊慌起立)这,这,这,没有这样的事!

:我看,这儿一定有阴谋......

韩山坚:(指挥卫士甲、乙)你们先把这三个人戒备起来!(向秦使及其武士指示。)

卫士甲、乙进前,在略略相持之下,解除秦使及二武士之武装。

韩山坚:(向侠累)丞相,我原说秦国是素来不讲信义之国,你看,现在是怎样了?

侠累向韩山坚睥睨,但一时也苦于不能判别真相,颇有张皇失措之态。

韩哀侯:(最为狼狈)这可不得了!我,我,我动都难动,这,这,这,这怎么办?

  在骚攘中,聂政挺剑由左翼上,装束与秦武士相似。

韩山坚:(向聂政)秦国的武士,你不得过于无礼,我们的丞相侠累,便在这儿!(向侠累指示。)

侠累略惊。

韩山坚:他是勇力过人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侠累,你这媚敌求荣,祸国殃民的中原的罪人,现在是你的末路到了!

聂政仗剑直趋侠累,侠累拔剑抵御,但因仓猝应敌,侠累被击失剑。侠累奔向韩哀侯座后,借以抵御。此时韩哀侯已离座,俯伏台下。聂政直上,隔座斫侠累,座后靠背为斫去一角。侠累复奔韩哀侯身后,聂政刺之,兼中韩哀侯,韩哀侯在台阶下苦闷而死。侠累亦倒地。

韩山坚在聂政与侠累相持时,已经将秦使及其武士二人刺死,向左翼杀出以抵御外卫之攻入。

聂政刺杀侠累时,堂上卫士均张皇失措,作壁上观。侠累倒地后,被士长一人扶起。

:(在行将断气之喘息中,喊出)刺杀刺客。

卫士甲、乙及余人始围攻聂政。聂政刺死数人;余人向右手逃遁。聂政杀入场,卫士甲、乙复尾追之。侠累被士长扶坐于韩哀侯座位,已奄奄一息。

:(见韩山坚复由左翼入场,复于断气之喘息中喊出)韩山坚是内奸,杀死他!

士长跃下台阶,刺死韩山坚。复折回侍侠累侧。

士长一:(向卫士甲)刺客逃向那儿去了?

卫士甲:他已经死了。

士长一:怎么的?是你们把他杀死了吗?

卫士甲:是他自杀了的,而且杀得奇奇怪怪的。把自己的眼皮、耳朵、鼻子都割了,然后割破了自己的脖子。

士长一:这一定是内奸,你们认识他的吗?

卫士甲:谁也不认识!

士长一:他没有说出他的姓名吗?

卫士甲:没有,只是说了一篇大议论。

士长一:他说了什么?

卫士甲:他说:都是丞相不好。好端端的晋国本来是中原的擎天柱,他要闹什么三家分晋,闹起内讧来。晋国一分裂了,秦国便抬起头来,时常来侵凌我们,成为中原的大患。丞相侠累又不知道团结内部,又去和秦国勾结,教我们的韩侯向秦国称外臣,把我们全国的人都要变成奴隶。他说:那媚外求荣的丞相侠累,才是中原的大汉奸!

士长一:哼,有这样的道理!真是胡说八道!

:(在座位已难于撑持,断续的说出)我............不济事了。那刺客说的话,......一点也不错。是我......是我把晋国害了,也把中原害了。..................是失败了。......(倒于阶下韩哀侯之尸畔。)

——幕下

第四幕 濮阳桥畔

景与第二幕全同。

酒家母在座场上跪地打抹。春姑坐庭下纺线,时时作忧郁沉思之态。

濮水河中之歌声:

侬冷如春冰,郎暖如春风;

冰入春分怀,化作春水融。

水涨泛桃花,郎浮水上舟;

鼓浪翻郎舟,郎死侬心头。

酒家母:哎,这一向的生意真是清淡哦,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人家好好儿在做生意,生意偏爱清谈,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看,也怨不了谁!

酒家母:怨不了谁?可就要怨你呐。你的架子可拿够了。

:妈,你怎么怨得我呢?难道你要叫你的女儿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娼妓吗?

酒家母:谁要叫你去学甚么娼妓呢!客人来了,你好好儿招呼一下,殷勤地替他们斟斟酒,这又会丢你什么面子呢?

:不过......

酒家母:像我年青的时候,我的爹爹还在,他一天到晚好酒贪杯,什么正经事务也不管,店里的事情就是全靠我一个人经手的。前几年我们的生意还很兴旺,这几年我一老了,生意便不行了。

:怕是这几年世道不好的缘故吧?

酒家母:哪有那么一回事!世道愈遭兵乱,人们是愈喜欢吃喝的。(起身打抹壁柱)像我活了这三十多年,哪一年的世道又平静过呢?别人家生意都好,只有我们却做不来。这能埋怨世道不好吗?

:妈,你的意思,我是懂得的。

酒家母:你懂得,那么,为什么不多体贴我一点儿呢?

:不过我做不来。这儿的人太不好了,见了姑娘们便要怪眉怪眼,摸手摸脚的,一点儿也不庄重。这样的男子,我恨透了!

酒家母:(走近春姑)你恨男子?前两天那位聂先生路过这儿的时候,你又不见得恨啦。临走的时候,你不是还送了他一枝桃花吗?

:(羞怒)好,我从今天起就照着妈的意思做吧,我什么人都去殷勤他,等人家也把我当成娼妓。(气冲冲起立,往桥头附近走去。)

酒家母:你总是这样!谁敢把你当成娼妓呢,只要你自己不是娼妓。你要晓得,我这样教你,也是为的是你呀,娘老了,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我也不想你要为我做什么。你如果死了,我就到外乡去讨口,也不要紧。

酒家母:这样说来,你是在咒我早死啦!(少停)你这样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在看待呢?我是你的亲生的母亲呢!呵,我要是死了,你才晓得好歹。(将打抹器具收拾进厨舍。)

濮水中男女合唱之声:

春桃一片花如海,

千树万树迎风开。

花从树上纷纷下,

人从花底双双来。

人来花里花可知?

花落舟中人欲痴。

不愿辞花咏言归,

愿为花下春流水。

春姑在桥畔徙倚,闻歌声,甚有所感。一时四顾茫然,一时步上长堤花树下怅望。候歌声毕,复徙倚桥头。

:(含泪唱出《湘累曲》)

啊,泪珠儿块要流尽了,

爱人呀,你还不回来呀?

我们从春望到秋,

从秋望到夏,

望到海枯石烂了!

爱人呀,你回不回来呀?

舞台转暗,瞬即于微明中显出第二幕中春姑赠花惜别之一景。酒家母立座场上,聂政立庭前,韩山坚与严仲子在右翼做私语状,四人均无言 。春姑上堤折花,走向聂政献奉,聂政鞠躬受花。一切均如第二幕之情景,惟不发声。献花毕,舞台再转暗,幻影消灭,瞬复转明。春姑一人仍在桥前徙倚。

:(继续唱《湘累曲》)

我们为了他,泪珠儿快要流尽了,

我们为了他,寸心儿快要破碎了。

层层锁着的九嶷山上的白云呦!

微微波着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呦!

你们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呦?(歌毕,悲不自禁,伏桥掩泣。)

游客一人在酒店后栏外,举出酒尊一只,索酒。

:妈妈,请打两斤酒给我们。

酒家母自内出。

酒家母:好的,你们怎么不请进店来坐一会呢?

:不,我们在河里一面划船,一面喝酒,满好玩儿的。春姑娘怎么不见人呢?

酒家母:那丫头又在和我斗气了,像那样出不得世的人,真没办法。(受尊,往厨下取酒。)

:好的,再隔两年总会好的。花还不曾开苞的时候,总是不想见人的啦。

酒家母:(取酒出,授游客)其实她的年纪也不小了。

:(受酒)好的,妈妈,酒钱。(自怀取钱转授。)

酒家母:(受钱)谢谢你。

游客下。

酒家母:(立座场上向春姑呼出)春姑!你到底要同娘作对到几时呢?......你纺了半天的弦子,连半铤也还没有纺好。

春姑默默,走回纺车。就座,复开始纺线。

酒家母:(自语的)嗳哎!这如今的姑娘们,真是了不得。一点本事也没有,专会和大人们淘气。(走近春姑)别人家说你还年青,其实你已经不年青了。福气好的人,像我是应该抱孙子的啦。......自己不会打算,娘也把你没有办法。

聂嫈着男装,自左手堤上登场,正在堤上踌躇,忽为酒家母所见。

酒家母:(惊喜叫出)喂呀,聂先生!(迎接上去)你就从韩城回来了吗?

:(狐疑)我不是......

春姑闻母呼“聂先生”,亦即惊喜起立。唯瞬即知其错误,遂伫立庭次,不动。

酒家母:哦,你不是。你是没有走到韩城,就回来了吗?请你坐坐,口怕走渴了,肚子也走饿了。(回向春姑)春姑,你赶快去备点酒菜来。

春姑入厨。聂嫈被酒家母邀请下堤,并升店就座,酒家母侍立于右侧。

:(仍疑惑不定)好妈妈,你怎么会认识我的呢?

酒家母:哎呦,我怎么不会认识你?你在这儿和严仲子喝酒,不是才不几天的事吗?我还没有老得那么糊涂啦,我怎么会不认识你?没有走到韩城,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我?我是从齐国来的,从轵城的深井里来的。

酒家母:这我是晓得的呀,我前回就晓得的了。我问你是走到了什么地方回来的呐?你前回不是说要走向韩城去的吗?

春姑捧食案出。

:妈,你认错人了呢,这不是那位聂先生。......

酒家母:(呆视,恍然大悟)哦哈,真是有几分不像啦。那位聂先生要高些,要黑些。得罪的很,得罪的很,天地间没想出竟有这样相像的人!前几天才有一位聂先生,也是轵城深井里的人,到我们这儿来过。不留心看的时候,就和你先生是一模一样的啦。

:真的有那样的人来过吗?他是不是单名叫着聂政的呢?

酒家母:啊,是的,是的。我听见严仲子先生他们正是这样称呼他的。那位聂先生使你先生什么人?弟兄吗?

:是的,他正是我的兄弟呢。

酒家母:哦哈,怪不得这样相像,连说话的声调都差不多呢。不过你要比他清秀一点。(坐下攀谈。)

:我们是一胎生下地来的双生子,小时候在家里连父母都有时候弄错的。

酒家母:哦,我记起来了。前几天那位聂先生讲过:他有一位姐姐,和他是一胎双生的。

:他是那样说的吗?那是因为前几年严仲子来访他的时候,我没有出来,他信口说成姐姐去了的啦。

酒家母:原来是那样的啦,你们真是相像。那天那位聂先生路过这儿的时候,因为怕嫌赶路累赘,还留了一个包裹在这儿,说回来的时候再来取。春姑,你去取来让这位聂先生看看吧。

春姑应声入。

酒家母:那位聂先生那天到我们这儿来,也恰好是正午时分。刚巧遇着严仲子和一位我们不大熟悉的韩城的客人,在我们这儿打尖。想不到那位聂先生和他们才是顶好的朋友呢。他们三位在我们这儿喝酒呀唱歌呀,高兴了好一会,才分了手的。那位聂先生和那位生客,一道往韩城去了。

春姑捧衣包出,陈聂嫈前。

酒家母:这就是那位聂先生留下的包裹了,请你看看吧。

:(略略检视)这正是我兄弟的包裹,这些衣服都是临走的时候,我替他折好的。

酒家母:这也是太凑巧的事。你先生请喝些酒吧。

:不,我不喝酒。馒头要是便当的话,我想吃些馒头。

:好的,今朝刚巧蒸得有一笼肉心馒头。(入厨取馒头。)

酒家母:(再以酒尊劝酒)稍微喝点儿酒,去去风湿吧。

:不的,我一点酒也不喝。

酒家母:真是难得。像在我们这儿,要找不喝酒的人,比找不喝水的鱼,还要难呢。你先生想来是晓得的。我们这个地方风气很不好,没有酒和女子,简直是没有昼夜的。像这儿的濮水河里,每天每晚都有无数的游船,划来荡去的。你听,他们唱的就是那些调子。

濮水中男女合唱声:

我把你这张爱嘴,

比成着一个酒杯。

喝不尽的葡萄美酒,

让我时常酣醉。

我把你这对乳头,

比成着两座坟墓。

我们俩睡在墓中,

血液儿化成甘露。

:其实随处都是这样呢。

春姑捧馒头出,置之案上。

:妈妈,你要晓得,就是这些馒头在作怪。(指示春姑所捧出的馒头)有钱的人吃了馒头没事做,没钱的人不卖自己的女儿便吃不成馒头,这几年我们中原随处都闹成这个样子了。

:是的呢,我妈妈就因为要吃馒头,差不多快要把我拿去卖了。(倚立厨舍门次。)

酒家母:(起立,向春姑走近)哎呦,你真会冤枉人。我何曾说过要卖你呢?

(由席前绕向左侧,走向聂嫈)聂先生,你要晓得,我这个丫头才叫奇怪呦。我们开小店的人家,有客来了,原是不能不去应酬的。只她偏好像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客人来了,不单不肯应酬,有时反而要得罪人家。她一点也不知趣,什么事情都推在我一人身上。先生,你看,我们这样人手少的人家,她假如不懂些世面,有一天我死了的时候,她岂不会饿死吗?她那样的,谁个肯要呢?

:(背向一边)没人要也不要紧,我就饿死也不愿意和我不喜欢的人应酬的。

酒家母:你看,先生,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一说便和我斗起嘴来了。像先生是初见面的人,她连一点客气也不讲。

:不客气正好呢。这位妹妹真是纯真。

酒家母:哎呦,先生,你不要夸奖她了。前回就是因为令弟聂政先生,夸奖过她几句,她竟高兴得连神魂都颠倒了,一会儿对我说要往韩城,一会儿又对我说等聂先生回来了,要跟着到你们那儿。她这一向连纺线绩麻都没有心肠了。

:妈,要你才会冤枉人啦!

酒家母:(挨近春姑旁)我冤枉你做什么?我想你既是那么喜欢聂先生,就在聂先生的这位哥哥面前坦白的说出,请他作个主。等聂先生收你去做个丫头,那我倒也可以了去一番心愿呢。(回向聂嫈)啊,聂先生,像她那样的女儿,怕高攀不上吧?

:(含笑)没有的事。不过,这是兄弟的事情,我只好往韩城去向他说,或者等他回来的时候,再慢慢商量吧。妈妈,我倒要问你。陪我兄弟回到韩城去的那位客人,住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吗?

酒家母:这要问严家庄上的人才知道呢。严家庄离我们这儿不远,沿着这濮水河上去,可有一里路的光景。(绕道聂嫈座位后,隔栏向长堤及右翼指示,又绕到右侧)那严仲子先生平常是爱打猎的,爱到我们这儿来,这两天却不见出来了。

:好的,我停一下便到他庄上去探问去。(开始细细地嚼食馒头。)

濮阳桥上,幼女玉儿以竹杖导引盲叟出场。盲叟抱琴一张,年六十以往。女可十二三。

:(向酒家母、春姑请求)妈妈,姐姐,你们好叫我们唱只曲子吗?

酒家母:你会唱吗?

:会的。

酒家母:那就请你唱一只吧。

玉儿放下竹杖,搀扶盲叟升上座场,席地而坐。酒家母意从旁相助。玉儿解去琴弢,盲叟将琴置于膝上开始弹奏。

:(唱出《豫让歌》)

在昔有豫让,乃是义侠儿,

初事范中行,其名无所知,

去而事智伯,智伯国士之。

智伯伐赵襄,三家分其地,

赵襄漆智头,用以为饮器。

豫让逃山中,报仇思所从,

变名为刑人,入宫塗厕中。

赵襄如厕时,不觉心中动,

执问塗厕人,豫让乃自供:

欲报智伯仇,故变名为佣。

左右闻让言,皆曰斩杀之!

赵襄曰义人,吾谨回避耳。

豫让复漆身,吞炭为乞儿,

行乞见其妻,其妻不能知,

行乞见其友,其友乃悲啼。

友曰豫让乎,胡为残汝身?

以汝之才智,委质为赵臣,

赵襄必信汝,何事不能成?

让已不能言,只自泪纵横,

途上书五字:不能怀二心!

襄子临当出,骑过邯郸桥,

乞儿出桥头,对马挥长刀。

马惊襄子笑,此必塗厕獠!

执之果豫让,襄子怒为消:

不忍杀君身,君义已云高!

豫让自斩指,血书在桥头:

愿斩君之衣,以报智伯仇!

襄子下马来,脱衣授其手。

豫让斫其衣,回刀自刎头。

士为知己死,义气耿千秋。

玉儿唱至中途,听者均为之感动,酒家母由座场右后隅移至左前隅边缘跪坐。春姑亦于不经意之间已由聂嫈座后绕至座场右后隅。

酒家母:(俟玉儿唱毕)唱完了吗?唱得真好,真好。

:还好唱一只吗?

:小妹妹,你太辛苦了,你们请吃些点心吧。

春姑闻言,即以馒头授幼女。

:(受之)多谢你们呢,贤惠的先生,贤惠的姐姐。(取其一授盲叟)爷爷,你请吃点馒头。(自取其一,退坐桥头嚼食。)

:(盲目中涔出些眼泪)啊,真真多谢你们。我们从清早到此刻,一点东西也还没有吃过呢。

酒家母:弹琴的爷爷,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我们是从韩城来的,我们本是南方的人。

酒家母: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那我可不晓得。我们走江湖的人,就和天上的雁鹅一样,过一路,唱一路,遇着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情,我们便把它编成曲子,拿来卖场。冷天来了的时候,往南边走。热天来了的时候,又走向北边来。我们走的方向是没有一定的。

酒家母:像你老这样的人,听得的有趣的故事,一定是很多的了。

:是的,我们地方走得多些,也就有这些好处。我们在路上虽然不免要受日晒雨淋的辛苦,有时候又免不掉要受些饥寒,但我们在四处听得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待我们在山林里走着路的时候,或者是睡在那儿的桥下听着河水流着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就和小鸟儿唱出歌声来的一样,无心无意地便把它编成了曲子。那时候真是再开心也没有的呢。不过这些年头,世风也变坏了,连我们可以编成曲子的事情都很少了。

:(自桥头趋近跟前)爷爷,韩城的那件新闻不是很好的吗?

:啊,是的,是的。我倒忘记了。我们从韩城动身的那一天,真听见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忙向盲叟探问)是怎样的一件事情呢?

酒家母:老伯,请你讲给我们听听。

:(同时)请你讲啦,是怎样的事情?

: 事情是这样的。(推动膝盖上的琴,呼玉儿)玉儿,你把琴——弢起来。

玉儿应声,将琴放入弢内

:(自将衣服整理了一番,呈出正襟危坐之势)事情是这样的。说是韩国的国王和丞相,有一天正在朝廷上接见一位哪一国的使臣的时候——是哪一国的使臣呢?我倒记不得了。

:说是秦国的呐。

:齐国?

:不是,是秦国呐。

:唔,秦国。管他是秦国也好,齐国也好,就算是秦国的吧。那天,韩国的国王和丞相正在朝廷上接见秦国的使臣的时候,那时庭上庭下四围都是卫士,戒备的非常谨严的。听说一位年青的汉子(徐徐执杖起立)仗着一把宝剑,挺着身子一直便闯到朝廷上去。卫士们挡也挡不住他,有的只以为他是那秦国使臣的侍卫,便让他上了朝廷。但他一上了朝廷的时候,他仗着宝剑,便向韩国的国王......

:(插入)不是国王,是丞相呢。

:我还没有说完啦。——仗着宝剑便向韩国的国王左手边儿坐着的丞相侠累跑去。他一剑就刺穿了丞相的胸膛,丞相拼死的抱住右手边儿的国王,(做出姿势来抱着自己右边的玉儿)想把那国王拿来做挡箭牌,但他没有想到那汉子再刺上一剑,便把国王也一道结果了。

酒家母:哦,好剑法,又怎么样了呢?

:卫士们该没有动手吧?

:谁还敢动手!动手的被他杀死了几十个人,其余的人有的骇呆了,有的骇跑了。骇呆了的看着那位汉子只是向他们发笑,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回顾玉儿)说了些什么呢?你还记得吗?

:我也不记得了。

:记不得也不消管它。不过顶奇怪的是那位汉子一面笑着,一面把宝剑来,割下了自己的上眼皮,割下了自己的嘴唇和鼻子,两只耳朵也割下了。割得一个面孔简直不成形象了,然后才横着这样一剑(以手向颈上作势)割断了自己的脖子。这才倒下去死了。(自己也略略倒了一下)

:(早已起立,凑近盲叟身边,至此突然哭出)啊,天呀!天呀!这一定是我的兄弟聂政啊!

:(回问玉儿)说这话的是一位姑娘吗?

:不是,是一位先生呢。

:啊,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呀!你怎地要那样惨死呀?

酒家母:你怎么就知道是他呢?

:严仲子早就托过我的兄弟,要他替他报仇,那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呀!

春姑回身,倚壁掩泣

:(插入)哭着的这位先生,你可不要这样的轻率呢,韩城悬着告示在征求刺客的姓名和他的家族,万一果真是你令弟的话,那你是脱不掉干系的!

:是的,他就是顾虑着我了!我是知道的,他就是因为顾虑着我,所以才那样残酷的把自己毁坏了。三年前严仲子就来找过我的兄弟,那时候因为我们母亲还在,所以兄弟没有立刻允许他。这回他又顾虑着我,竟那样的自杀了。他的面容和我相同,他是怕人家画出图形来,找寻出了他的姐姐。啊,我难道还要苟全性命,使我的兄弟永远没有人知道吗?——啊,兄弟,兄弟呀!我英勇而可怜的兄弟呀!你姐姐跟着你来了!你姐姐陪你来了!

:疑惑的自语)唔,“姐姐!”

聂嫈自座场匆匆下

酒家母:(随后挽之)先生,你是发了疯吗?

:(恍悟)哦,妈妈,是我糊涂了。(探怀取金)这是我的馒头钱

酒家母:不是说钱的事呐。你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姐姐”的,你是发了疯,要往韩城去送死吗?

:啊,妈妈,你请放了我。我现在也不怕什么了。我穿的虽然是男子装束,但我的确是个女子,我穿的这衣裳还是我兄弟小的时候的,你看,这不是很短的吗?你看我的耳朵呢,这不是有耳坠眼的吗?还有我这脖子,这不是很平滑的吗?

:(点头自语)唔唔,还有声音也是听得出的。

酒家母:哦哈,原来是那样的。那么,你是更不好走了。你一个女子要走多么远的路程,在路上也够担心的啦。

:那倒不要紧。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我是不怕什么的了。人到了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回身向桥走去)

:(始终掩泣着,至此始进前挽着聂嫈)姐姐,——你可以允许我称你为姐姐吗?——我要跟你一道去!

:(镇静)为什么呢?你怎么好去的呢?

:好去的,我要跟姐姐一道去死!

酒家母:(插入二人之间,向春姑)哎呀,你也发了疯吗?

:妈,我并没有发疯。我的心是比那天上的太阳还要清醒的,那天聂政先生和严仲子先生两人在这儿谈的话,我是完全听见的。我也相信,那刺杀韩国的国王和丞相的,一定是聂政先生。我的心已经许了人了。我就算配不上他,我就替姐姐做个丫头,陪姐姐去死,我也心甘情愿的。

酒家母:你心甘情愿?

:是的,妈,你女儿心甘情愿的要跳出这儿的火坑了,像这儿这样淫荡的地方不是你女儿可以安身的地方。你女儿住在这样的地方,比死还要危险呢。

酒家母:啊,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不胜悲抑地,向纺车近处的座场边缘坐下,面向左侧)

:你怎么好去的呢?一位年纪青青的姑娘。

:我要学姐姐一样改换男装的。(指座场上聂政衣包相示)姐姐,聂先生那套衣服好让我穿吧?

:(踌躇)怎么可以呢?

:(毅然步上座场)我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走进酒家母身旁)你丢下你妈妈一个人,怎么过意的去呢?

:(在座场上挨近其母)唉,妈妈没有我,恐怕反会少些累赘。妈妈的年纪还不算老,我自己是连父亲姓什么,都无从知道的人啦。(抱拥其母之颈而哭)

酒家母:(含泪,手抚春姑之头)啊,你不用讲啦。处在这样的地方,你妈妈成为这样,也是迫于不得已的呀。一家没有一个人扶持,要全靠一个女人挣扎呢。......好,你去,我也听凭你去,(起立)反正我是不能留你在这儿的。留你在这儿,终怕会和我一样的吧?好,你去,我也就听凭你去。万一死的果是聶先生,你将来如能够跟了他,那我也就可以瞑目了。......好,你去,我也就听凭你去。你就借聂先生的那套衣裳来穿上吧。你们的身材也相差不远。

:(仍然踌躇)怎么可以呢?

酒家母:我看是可以的,不用踌躇。我女儿的志向是蛮好的,就请你玉成他吧。她能够跟随你去,我也就委实安心。

:(仍然踌躇)丢下妈妈一个人在这里,我们怎样能够过意的去呢?

酒家母:多谢你关心,我是孤独惯了的人,我一个人留着这儿绝不妨事。好,不用踌躇吧,我们进房里去替她把衣服换好。

春姑携衣包先行,酒家母让聂嫈升上座场,走入内室。

:(向盲叟)爷爷,让我也去相帮一下来。

盲叟点头,玉儿即升上座场,走入内室。

:(独立有问,纡徐地自语)啊,老人活了一辈子,遇着的可歌可泣的事情,虽不多也有好几十件,但再没有今天所遇见的这样稀奇了。古时候有过娥皇女英的故事,舜皇帝死了,娥皇女英两姊妹去哭他,眼泪洒在竹上成为了湘妃竹,但今天这件事情比起娥皇女英来,觉得还要有趣十倍呢。两位女子一齐要去殉死一位英雄。老人以后就专心唱出这曲歌来,也就可以是我这剩下的残年有点意义了。(稍停)好,再吃一个馒头吧。(又吃起馒头来)

濮水中歌声:

侬本枝头露,

君是春之阳;

君辉照侬身,

身入白云乡,

魂绕君之旁。

君是春之阳,

侬本枝头露;

君辉不见假,

依泪无干处,

身随野草腐。

:(倾听着)唔,唔,这些歌词也是很难得的啦。(曼声学唱两句)

侬本枝头露,

君是春之阳......

啊,不行,不行。我要唱这样的歌,未免也太老了。露水得在清早的时候儿早干,人得在年青的时候儿早死。我悔我年青的时候,不曾杀死得那儿的国王和丞相,再来割断自己的脖子啦。(稍停)啊,桃花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呀。......

聂嫈及余人都于内室走出。

酒家母:聂先生,啊,还是叫什么的好呢?

:妈,你就叫“先生”好了,我们已经不是女子了。

酒家母:好的,先生,我就把我这个儿子交给你,你要叫他死,也尽管叫他死,你要叫他生,也尽管叫他生。他假如能够同着你一道死,也是不枉白活了一世,我也乐得人家称赞说:一只野鸡生出了一匹凤凰呢。好,你们就请动身吧。

:(哭抱其母,跪地)妈!......

酒家母女同哭。

:(踌躇着)哎,我看,春妹妹,你还是不要去吧。

酒家母:(忍泪,凛冽地)那是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她那一番雄心,我们不可以使她挫折。我也悔我年青的时候是自己误了自己呢。

:(振作起来)妈,我体贴你的教训。我就死,也要不辱没我的母亲的。

酒家母:好,你们就请动身吧,也要走好两天,才可以走到韩城。

:(促聂嫈)姐姐,就请走了。

聂嫈微微点头,徐徐由座场步下,酒家母及春姑、玉儿随之而下。徐徐向桥头走去,行至中场,春姑复回身跪抱其母。母女均流泪而无言,母扶春姑起,随聂嫈徐徐上桥,复频频回首,终于走去。酒家母流泪伸手挥别,至二人下场时。复急骤步上桥头,倚栏怅望。玉儿伫立于其后。

:(独立座场上,伫听有间)啊,去远了,去远了,连脚步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略停)好,我们也可以动身了。玉儿,你向妈妈道谢,我们走了吧。

酒家母已自桥头退下,伫立台前,呈现十分哀痛的表情。

:(至酒家母侧)妈妈,我们多谢你,我们走了。

酒家母:(凛冽的,并未回头)你们也要走了吗?

:(已由玉儿搀扶步下座场,准备向桥头走去)是的,我们也要走了。(稍停)我们的生离也就和她们的死别一样,我们这一次离开,谁个能够说,我们还要再见的机会呢?

玉儿携竹杖导引盲叟已上桥头

酒家母:(惨痛向酒店座场回头,阗然无人,更增悲戚,表情益加凄怆,回顾盲叟父女,见其将下,急急唤出)弹琴的爷爷,你请转来吧!

:(回过身来)好的,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玉儿又由桥头走下,至酒家母身边。

盲叟仍伫立桥阶上。

酒家母:爷爷,你们就留在我这儿吧。你的孙女儿就当做是我的女儿一样吧。(急骤地将身子蹲下,紧紧拥抱着玉儿,啜泣)啊,我不能够让你离开。

盲叟凹陷着的两眼亦留下眼泪。

——幕下

幕后有歌声唱出:

薄花生树,双鸽朝飞;

眷怀伊人,我心伤悲。

双鸽朝飞,薄花生树;

不见伊人,我悲谁诉。

【第五幕】 十字街头

黎明时分的韩市,时闻鸡声。

舞台前部为一广平之坛,高可三四段,广可八九尺。后部立一单纯之牌坊。牌坊中悬长方形纸灯笼一盏。灯下一面大牌,榜书

“大盗刺相兼君

毁面屠肠

不知姓氏

爰暴之市廛

知者赐以千金”

聂政尸首陈于坛上,头前脚后。

卫士甲、乙二人携长矛,腰间悬牛角,在平坛前交互的踱来踱去。

卫士乙:这尸首有点儿臭味了。

卫士甲:算来已经隔了六天,就是一匹老鼠也该臭了。

卫士乙:唉,这东西不知道要把我们苦到什么时候。一个面孔弄得来比鬼还难看。

卫士甲:一大清早便讲鬼!

卫士乙:再隔两天烂坏了,涌出了蛆来,谁再能认出他呢?万一有一只猫跳过来的时候啦......

卫士甲: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卫士乙:哎哟,你的胆子真小,你怕僵尸吗?

卫士甲:你不怕?万一僵了尸,骇得先跑的就是你啦!

卫士乙:我?

卫士甲:那天东孟之会,骇跑的不要命的,是哪一位啦?

卫士乙:哼,总比那骇呆了,连跑都跑不动的好些吧。

卫士甲:好的。总之就算你的胆子大些好了,我不同你争论。

两人打了一次呵欠,又伸了伸懒腰

卫士甲:喂,我们还是坐坐吧,讲点闲谈吧。守着尸不讲话,实在是再难受也没有。(坐坛阶第二段上)

卫士乙:一点也不错啦。(与之并坐)哎,我倒要问你,我们韩城近来有首歌儿很流行,你知道不知道?

卫士甲:是怎样的歌儿?

卫士乙:一开首就是“去吧,兄弟呀!”的。

卫士甲:(接着唱下去)

去吧,兄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

开遍中华!......

卫士乙:啊,你也会哼啦!

卫士甲:怎么不会哼!这首歌儿仅仅几天的工夫差不多全城的人都在哼啦。我倒要问你:这首歌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你知道吗?

卫士乙:我可不知道啦。

卫士甲:哼,我告诉你,这是从韩山坚家里传出来的!

卫士乙:唔?韩山坚?韩山坚不是内奸吗?

卫士甲:在侠累看来呢,当然是“内奸”喽。不过据我看来呢,韩山坚倒实在死得冤枉。他和严仲子从前是好朋友,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好人。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啦,可你千万不要传出去。

卫士乙:是什么消息?

卫士甲:外边有这样的风声,说这位家伙(指聂政)也是韩山坚家里派出来的!

卫士乙:那可靠不住啦!韩山坚家里人一个两个我都认识,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有这样面孔的人。

卫士甲:那些都不用管它吧,这个人的面孔你觉得怎样?(指聂政。)

卫士乙:你觉得怎样?

卫士甲:不是够俊秀吗?我想他假如是穿上一件女人的衣裳吧,谁也不会疑心他是男子的。

卫士乙:那天你还记得吗?他才闯进便殿的时候,他的样子真是漂亮啊。面孔是粉白的,眼睛很灵敏,嘴上没有一根胡须,我不瞒你说我那时还以为他怕是秦国使者的娈童呢。

卫士甲:没有想出他那样的人才闹出了天大的乱子。

卫士乙:(稍停)唉,我想,他怕是发了疯的吧?

卫士甲:倒也算是一种想法。

卫士乙:大凡疯子的面孔总是寡白的。

卫士甲:不过你要说他疯子,但他讲的话却又很有条理。那天你是先走了,没有听见他要死时的那篇大议论呢。他告诉我们:他和韩候和丞相侠累并没有什么私仇,只因丞相侠累主张三家分晋,削弱了中原的力量,使那横暴的秦国愈见横暴了起来。丞相侠累却又私下和秦国勾结,干着媚敌求荣的诡计;所以他要杀他。像他这些话不是很有道理吗?

卫士乙:你要说他不是疯子,他那么凶的人为什么要自杀呢?

卫士甲:他叫我们掉头,我们都呆着没有人应声。外面的兵又赶来了,他看见势头不对,便只好自杀了。

卫士乙:自杀就自杀,为什么要自杀得那样出奇呢?

卫士甲:唉,这一点我也不懂。恐怕是怕人家认得他吧。

卫士乙:谁认得他呢?只要他不说出真姓名来就够了。他为什么要把眼睛挖了,嘴唇鼻子耳朵都割了呢?这个人,我想,即使他在杀人之前没有疯,等他一把人杀了,并且杀的是国王和丞相,自己又怕死,因此便失掉了本性。我看是断然无疑的。

卫士甲:不过要说是那样,他又为什么要来杀人,杀了人之后又来杀自己呢?

卫士乙:所以说是疯子啦。疯子做的事情谁个会懂呢?(起立,欠伸,向右翼走去。)

卫士甲亦起立,欠伸,向左翼走去。

卫士乙:(隔坛向卫士甲)真他妈的什么鬼世界!侠累那家伙那么坏,死了还不活该吗?可偏偏因为死了他们两个,就闹得天翻地覆,害的我们天没亮便来守尸,真他妈的倒霉!

卫士甲:可不是吗!像侠累那样祸国殃民的家伙,就死一百个,也是应该的。(忽向右翼指去)喂,你看!那儿不是来了两个人吗?今天送豆饭的人可来得真早!

卫士乙:(随卫士甲所指处望去)唔?那是什么人?(惊愕)啊,鬼!鬼!(向左手逃去)啊,真的僵了尸!

卫士甲:(随之而逃)呵,赶上来了!赶上来了!

卫士甲、乙向左手逃下。

聂嫈与春姑着男装由右手匆匆上。

:(从后呼唤二卫士)前面的两位朋友,前面的两位朋友,你们知不知道那杀死国王的凶手是放在哪儿的?(略停,无人回应)嗳,好容易等进了城,又一个人也遇不着。遇着了,又让他们跑掉了。他们为什么见了我们就跑呢?

:有一位在说见鬼,在说僵尸的话呢。

:(凄抑)嗳,怕死的终竟是我的兄弟吧。我的兄弟象我,所以他们见 我来,便疑是我兄弟的魂魄了。啊,我真是我兄弟的魂魄呀,我兄弟一离开了我,我就成游魂一样了。

:姐姐——啊,这称呼,我又弄错了——你闻着什么气味没有?

此时二人已步至左前隅。

:的确是有些怪气味呢。尸首说不定就是放有这儿附近的。

:(见平坛上尸首)啊,那可不是尸首!

二人趋上平坛检视,春姑念牌上文告。

:(哭)啊,是他,是他了!(抱聂政尸)

:(亦哭)你怎么会知道呢?(绕行至坛上之右后隅。)

:我怎么会不知道呀!我就是没有全尸,只要留着一个指头,我也是知道的呀!人仅他全身的身材,全身的骨胳,我是知道;就是他全身的肌皮上的纹路,我也是知道的呀!啊!我的天,我的天!你怎么使我的兄弟这样的惨死呢?(痛哭不能成声。徐徐起立,脱去巾帻和男衫,露出本来的女子装束,将男衫和巾帻掩复在聂政尸体上。)

春姑从旁流泪相助。

:啊,你看,你这样把眼睛也挖了,把面容也毁了。把肚腹也割破了。啊,二弟,二弟呀!你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呀!因为你的面貌和我相同,你是怕人家画出你的图形来,找寻凶手的族人的时候,终会要找着你的姐姐的吧?啊,你怕你的姐姐陪你死,你怕你的姐姐怕死,你怕你的姐姐活在人世上还想嫁人的吗?啊,弟弟,弟弟呀!你没有知道你姐姐的心,你姐姐没有你连一刻时候也是不能活在世上的呀!我们生来是形影不相离的,我就和你的影子一样,可我不是镜子里面的影子呀!弟弟,我的弟弟呀,你等着我,我来陪伴你来了!

:(在聂嫈哭诉时背向后面哀哭。至此从怀中搜出短剑一柄来,回向聂嫈)啊,姐姐,我心里痛得不能忍耐了,你让我先走一步吧。(以剑欲自刺其胸。)

:(急起阻止之)啊,妹妹,你不能这样,你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你总要听我相劝才好,你是死不得的呀!

:我来正是和姐姐一样,为死而来的呀。

:可是你要知道,我们都死了,谁替他传名?他的精神不是一点也不能流传出去,使天下后世的人知道感奋吗?妹妹,还有呢,你应该还要想到你妈妈。她一个人留在濮阳,孤寂得可怜呢。……

:姐姐,你是希望我活着回去的吗?

:是的,我是希望你这样的呀。第一,我希望你留着不死,把我兄弟的故事传播出去,使天下后世的人晓得有我兄弟这样一位英雄,也使天下后世的暴君污吏知道儆戒。妹妹,你真是爱他时,单只这一点也就值得你隐忍着回去的呢。

春姑默默向前方移动,时而瞥视聂政,表示无限的伤心。

:(已从春姑后侧绕下平坛侧)其次呢,妹妹,你既是真心爱他,你也该体贴他的精神。我的弟弟,他对于我们的母亲是很孝顺的。我们的父亲死得很早,是我们的母亲把我们姐弟两人,一手一脚抚养成人。我们对于母亲的恩爱是十分感激的。

:我的母亲这一次许我来,我也是十分感激的呢。

:所以我们就应该想想,如何去报答她才好。我的兄弟,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在外边杀死过一个人,惹得母亲忧虑了一场。后来他便改行学了屠户,一步不曾离开过母亲的身边。从前母亲还在的时候,那严仲子早就到我们家里来请求过他,他那时拒绝了,就是因为母亲老了,不肯把身子来许给朋友。直到这回母亲死了,除了服,他才来这样为朋友死了。妹妹,你要体贴他这种孝顺的精神呢,你就是要为他死,回去等伯母过世之后,再死也不迟呀。

春姑仍默默无语。

:妹妹,你要体贴他的精神呢,你应该把他的名声传播出去。……你听我相劝吧,妹妹,你听我相劝吧。

:(放下决心)好吧,我就听从你的话。但你不要以为我是怕死的。(以短剑割断左手腕脉,血流喷涌)姐姐,我就听从你的话,活下去吧。

:(惊愕)啊!(拥春姑于怀)你这是何苦呢!

:我活下去,活到我妈妈死了,我要替我哥哥姐姐报仇!我也要去刺杀那些暴君污吏!(将右手短剑高举。)

:啊,你这各志向是再好也没有的。我兄弟要是知道的时候,是会怎样欢喜的呢?(释手)好,你可以走了,趁着没有人看见,你就可以走了。

:姐姐,那么……(已移行至台前,跪拥聂嫈。)

:(扶起之)那么,你就走好了。——啊,你手上的血一点也不停止,你赶快把手腕握紧些吧。

:(如言)姐姐,你不要关心我,可我看着你死到临头,我却要离开你走,我心里实在是难受。(复进而跪拥聂嫈。)

:我们是一样的难受。(扶之而起)不过我望你时常记念着你的姐姐,那你姐姐也就好象时常在你面前一样了。好,你赶快走吧!(向右翼回顾一下)那边好象有人来了。

:请你给我一点什么东西做做纪念。

:(抽头上玉簪一只授之,发散垂)好,妹妹,你就把这只簪子拿去吧。这本是我母亲的遗物,可我现在快要和我母亲见面了,我望你永远记念着我。

:姐姐,我多谢你。(举簪在手)我是永远不能忘记你的。(纳簪入怀中。)

:哦,我想起来了。我们的盘费是快要用尽了的。(思索了一下,牵春姑手,一面向牌示指出)妹妹,反正是替兄弟扬名,你看那牌示上写着有一千金的赏格呢。

:姐姐,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告发吗?

:(点头)反正是替兄弟扬名,拿回家去不也可以供养妈妈?

:(有怨怼意)姐姐,你以为妹妹有领受那种不义之财的意思吗?你以为你妹妹肯把哥哥拿去做买卖的吗?同是做买卖,我要学那卖唱的瞎子老人,我要把我哥哥姐姐的故事编成曲子,一路卖唱,一路走回去,我的盘费是不愁不够的呢。

:(感激而拥抱之)啊,你真是我可爱的妹妹。我把一切事都拜托了你,好,你就请回去了。(释手。)

:姐姐,你再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吗?

:没有了,请你赶快回去吧!

:姐姐......啊,我什么事情都听你的话呀!(再昂头向聂政尸怅望一番)那么,我就走了。(一步一回首地向左翼下。)

:(捧心伫目一会,欲追踪之,忽复终止)啊,我的心痛的难耐呀!(踉跄走回尸畔,复由尸后绕至平坛之右半,俯身向尸)二弟,二弟,你的精神已经得到传授了。你在黄泉底下当然是心满意足的吧?(稍停)可是我是不中用了。我离开了你边怎么也不能生存,我的心痛的一刻也不能忍耐了。(自怀中取出短剑一柄,以之刺胸,扑倒聂政尸上,苦闷而死。)

牌坊下挂灯适于此时熄灭

舞台沉默,渐露微明。

卫士甲、乙复偷偷由左翼掩上窥视。

卫士甲:那两个鬼魂连影子都没有了。

卫士乙:我们遇着的,的确是鬼。——哦,那是什么?(指聂嫈尸。)

卫士甲:(惊愕)啊,女人啦!(步上平坛)怎么!尸首不见了!

卫士乙:(畏缩地走近)那衣裳掩盖着的,不是吗?

卫士甲:(喝聂嫈)喂,你这个女的是什么人呀?拟伏在这儿做什么呀?(见聂嫈不应,以矛柄触之,仍不动)喂,你是睡熟了吗?(又以矛柄触之.)

卫士乙:啊,有鲜血呢!(瞥见聂嫈之面,仓皇欲遁)啊,鬼,鬼!

卫士甲:鬼在什么地方呀?你不要再发痴了!我看今天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呢!这个女的要是死了,还有另一个男子又往哪儿去了呢?说不定,他是去邀集伙伴来打劫尸首的呀!

卫士乙:这可不得了!这干系怎么脱得掉?我们赶快吹起牛角来吧!

二人急吹牛角。

士长二人佩剑各领卫士一队,士长一由右翼登场,士长二由左翼登场。

士长一:怎么一回事?唵?(登坛见聂嫈尸)这个女尸首是从哪儿来的、

卫士甲(立在右侧出颇惶惑,继则情急智生,信口开河)唔,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我们看见偷偷来了两个人,他们分别是想来偷这尸首。我们就和他们对杀起来,这位女的被我杀死了,还有一位男的吓跑了。

士长二:吓跑了,你们为什么不追上去?

卫士甲:我们想,他们仅仅两个人敢来偷尸,一定是不知两个人,一定有许多当与埋伏在这里,所以不敢追上去,才赶快吹起了牛角来。

卫士乙:还有,这位女强盗很像那位男强盗,(指聂政)他们一定是兄弟姐妹啦!

士长二人端详聂嫈面相。

士长二:那天东孟之会你是在场的,你看怎样?

士长一:的确是像,把他杀死了,真可惜了。(回头叱卫士甲、乙)喂,你们为什么没有把他活捉着?还有一个又逃向哪儿去了?

卫士甲、乙面面相觑

士长二:(严烈地)到底是大从哪一方面逃走的?

卫士甲、乙惶感无主,各指一方。

士长一:你这两个蠢材!两个人杀一个,还会让他逃掉了……

士长二:连逃跑的方向都不知道啦!

士长一:你们真正和人对杀过吗?

士长二:我想,一定是这两个家伙,轮奸了这位女子,把他逼死了,才想出一个圈套来想脱掉干系的!你看,她穿的是亵衣,连头发都是打散了的啦。

士长一:(低头见出血迹)唔,我倒弄出一些眉目来了。(指出向左翼一带的血迹)这一路不是血迹吗?还有一个一定是向这一方面逃跑了的。

卫士乙在此时机偷偷循血迹而下

士长二:你安知不是那个女的带了伤走来的吗?(指聂嫈尸)

士长一:那倒值得推究。(问卫士甲)他们是从那一边走上来的?

卫士甲:(指右翼)是从这一边走来的。

士长一:那就很明白了。假使是带了伤走来的,那前面便应该有血迹,但那前面却没有啦。

士长二:你又安知不是狗血吗?

士长一:唉,这倒没有想到。

士长二:我看这事情还是他们两个弄得鬼,一定是他们强奸了她,把他逼死了,才编出这一套鬼话来骗我们的。

士长一:不过面孔的确是相像呢。我们不管是人是狗,跟着这血迹找去怎么样?

士长二:你不要白受他们的骗!

士长一:不过万一真是那样,倒有一千金的赏格啦!

左翼有牛角声吹来,众人正惊诧间,卫士乙一手吹牛角,一手拖着春姑之发由左手入场。后面一群男女跟随。此刻春姑面上,已惨无血色。

卫士乙:(至二士长前,将春姑投撇坛下)吓吓,我把这逃走了的一个强盗抓来了。

士长一:(叱跟随而来的群众)这些闲人来做什么!

士长二:(顾左右)赶快给我赶下去!赶下去!

诸卫士上前用矛头威吓,群众散去,但复徐徐聚集。

士长一:你是怎样把他捉着的?

卫士乙:我跟着这血迹追去。追出了城,看着他在桥边上坐着,

紧紧按着他带了伤的一只手。他看见我,要想逃走也逃走不动了,我就给拉死狗一样把他拉了来。

士长二:唔,看你这样粗鲁,你倒还有点儿聪明啦。(向士长一)我们赶快审问

他一下吧,看他的样子也快要断气了。

士长一:对,对,我们得马上审问他。(将春姑拉起)喂,你这没王法的家伙!

你们到此地来,不用说是要来偷尸首的啦。

春姑摇头。

士长一:你就想赖,也不容你赖了。我现在要审问你,你得明明白白地供认,这位杀死我们的国王和丞相的凶手,你不消说是认得的,他是哪儿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很低抑,但却很清晰)你问他吗?他是轵城深井里的聂政!

士长一(二):(同时失声叫出)啊,有名的大强盗!

士长一:唔,这个女的呢?

:(侧身移步登坛,见聂嫈已死,不禁悲哽)这是他的姐姐聂嫈。

士长一:(又回过头去)我还要问你,这女的是怎么死了的?

:(此时已登至聂政尸之左畔)他听说韩国的国王和丞相被人刺杀了,那位行刺的勇士又自己杀死了自己,并且很残酷地毁坏了自己的面容,她便想到这一定是她自己的兄弟。因为她知道,只有她的兄弟才有这样的精神,也只有她的兄弟才有这样的勇敢。今早我们走到这儿来,看见死的果然是她的兄弟,所以她自杀了。(萎靡地坐下。)

士长一:自杀了?你们不是和我们的卫士们对杀过吗?

:(摇头)没有那么一回事。

士长二:(向卫士甲、乙)哼哼,你这两个家伙!

士长一:(继续审问)你手上又怎样受了伤呢?

:这也是我自己割来表示我自己的心迹的。可我没有想到在这手腕上割了这一下,竟使我这样衰弱的没有一点力气了。(掩伏在聂政尸上)

士长一:那么我再问你:聂政为什么要刺杀我们的国王和丞相呢?

:(又稍稍振作起来)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国王和丞相的罪恶吗?(略停)你们假如知道韩国的人为什么穷的只能够吃点豆饭、藿羹,年年都受着内忧外患,那你们就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杀你们的国王和丞相了。本来你们韩、赵、魏三家是不应该把晋国分割了的。分割了,便削弱了抵御秦国的力量,野蛮横暴的秦国便年年侵犯你们,年年侵犯关东诸侯。你们和关东诸侯,那赵国、魏国、齐国、燕国、楚国,是应该联合起来,共同抵御秦国的侵略。可是,你们的国王和丞相都不肯这样做,偏偏要主张同列国分开,依靠秦国,这就是这位烈士要杀死你们国王和丞相的缘故了。(又略停)因此,你们应该知道:这位英雄正是为国除害,为民除奸他的死是为的我们大家呀!(渐渐衰弱下去)你们假如是有良心的人,就因该把这位英雄和这位烈女的尸首,抬到那儿清净的山上去掩埋了吧。要这样方才对的住他们,对得住你们自己啊。(又掩伏在聂政尸上)

士长一:哼,你们讲的话总是这一套啦,好像是从一本书本儿上背下来的。我可不管你这些,我倒要问你,你来又是干什么的啦?

:(十分低抑)我来呀,就是为的要向你们说出这番话。

士长一:哼哼,为了要说这几句反叛的话,值得你千里迢迢来送死吗?

:向你们介绍一位真正的英雄,原是值得我们牺牲自己的生命呵!(振奋)假使这位英雄,从此以后便能流芳千古,成为我们中华男儿最好的榜样,那我个人的生命又算得什么!

士长一:(回顾士长二)这家伙怕一定也是个女的,可是人倒很倔强。总之我们多谢了他一千金的赏格啦。啊,哈哈哈……

士长二:(在平坛右前隅)啊,哈哈哈……

:(痛愤欲绝)啊,人的良心何在呀!(勉强支撑,伸向聂嫈)姐姐,姐姐,我辜负了你,我辜负了你……

此时卫士及群众颇呈动摇之势。

卫士甲、乙已移至平坛之后,交互接耳,有所商榷。

士长一:(俯身将春姑拉起,复掷下)喂,怎么样啦?唵,你叫什么名字啦?

:(在挣扎一番,伸向聂政面侧)我可爱的……英雄呀!……哥哥……(掩伏聂政肩头。)

士长一:(如前)喂,怎么样啦?你哥哥长哥哥短的,你是他的兄弟吗?……唵?你是他的娈童吗?……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又将春姑拉起。)

:(极低抑地)我是……濮阳……酒店……(“酒店”二字声最低抑,几不可辨,语尤未毕,气绝,倒下。)

士长一:怎么啦?你是“仆阳坚”?你是他的仆人,姓“阳”名“坚”的吗?喂,喂,怎么啦?(再拉起春姑,见已死去,回向士长二)吓吓,这家伙断了气了。

士长二:好在我们都已经问清爽了啦,还有我看这家伙一定是个女的,声音举动,一切都可疑,说不定他身上还有些什么秘密的东西,我们搜查看。

士长一:对。(向卫士们)来呀,你们走两个来搜查他!

此时卫士及群众中之动摇愈甚,无人应命。

士长二:唉,你们都呆了吗?让我们自己动手。

士长一:对我们自己动手。

二人共向春姑怀中搜索。

士长一:(取出短剑)有一只匕首。

士长二:(搜出玉簪来)一只玉簪!喂,这家伙断然是女的。

士长一:一点也不错。(把春姑胸襟袒开,露出下面的女装)你看,她这里面不全是女人的衣裳吗?

士长二:(狂笑)啊,哈哈哈......才是一位怪家伙!

士长一:(狂笑)啊,哈哈哈......

此时,甲、乙二卫士各从一二士长身后,以长矛刺其背。卫士甲刺士长一,卫士乙刺士长二。

卫士甲、乙:(同时叫出)我们杀死这些没良心的狗官呀!

二士长欲拔剑抵御,但已不能支持,分别倒地。其余卫士及群众均响应,簇拥而前。

卫士甲:(站在坛上,左前隅)啊啊,这位姑娘说的话是多么动人呀!

卫士乙:(站在平坛第二段右前隅)他们三位的良心是多么动人呀!

卫士甲:他们是为我们死的。

卫士乙:他们是不应该白死的。

卫士甲:他们是要我们同列国联合起来,抵御秦国。

卫士乙:是的,我们要联合起来抵御秦国!

卫士甲:大家听见的啦,年青的姑娘告诉我们,有良心的应该把这些好人的尸首抬到清净的山上去。

卫士乙:是的,我们是有良心的,我们要把他们抬到山上去!

卫士甲:踏着他们的血迹,抬到山上去!

卫士乙:抬到山上去!

:(同时响应)抬到山上去!

卫士与市民之群同时动手,分别将三人尸首扛上肩头,向牌坊走去。聂政在正中,聂嫈在右,春姑在左。舞台背幕一片红光,表示太阳已经上升。

——全体合唱声中闭幕

去吧,兄弟呀!

去吧,兄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

开遍中华!

兄弟呀,去吧!

中华需要自由,

中华需要自由!

如狼似虎的恣睢暴戾,

要吞噬赤县神州。

人们反勇于私斗,

而怯于公仇。

去吧,兄弟呀!

去吧,兄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

开遍中华!

兄弟呀,去吧!

中华需要兄弟,

中华需要兄弟,

去破灭那奴隶的枷锁,

把主人翁们唤起。

快快团结一致,

高举起解放的大旗!

去吧,兄弟呀!

去吧,兄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

开遍中华!

兄弟呀,去吧!......

同歌在闭幕后,仍反复歌唱,酌量情形,可反复唱至三遍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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