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境界

(2012-04-17 20:55:21)

境界，本指区域、疆界；后来佛家借用来表示领悟教义的深度，指一种神秘的精神状态；国学大师王国维（1877——1927）先生在其《人间词话》中十余次谈到境界，引申为一种物我交融的审美情感，从此赋予了新的含义。

《人间词话》中有一段脍炙人口的评说，品味后有助于加深对“境界”的理解：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孤独之中苦苦寻求，登临高楼而望断远方，在纷繁的歧路中确定有价值的探索目标，这是第一境。一旦找到了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遂充满自信、为之努力并全力以赴；面对征程的漫长和求索的艰辛，心甘情愿地付出，这是第二境。历经千百度的上下求索，有朝一日忽然发现自己追求的结果已经悄然降临身旁，一切悬而未决忽然间都豁然开朗，往昔追寻之中的种种艰辛苦楚，在这一瞬间都得到了完美的补偿，这是第三境。

王国维先生借用三句词精妙地道破做学问之路：开始时的失落和迷惘，继以努力而执着，最终收获顿悟和喜悦。其实，这应该就是他自己的治学成功之心路。

《人间词话》第一部分于1908年发表，其时，他才三十出头，要他悟出人生的全部，勉为其难了。但如果定要套用事业三境界的模式来类比人生，似乎人的生命也须经过三境界才算活得成功完整，那么，以下的描述会让你倾向认同。

童年时期对世界满怀好奇，心中装满了了解自然和社会的渴望。父母遮挡了外界的风雨，即使再清贫也显得温馨。生活中流淌着纯真和欢笑，不懂得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稍长成后进入复杂多变的社会，社会的阴暗面使人心寒，思想一时困惑、无所适从，生命变得无助无奈。生存竞争使人不得不计较，利益争夺使人“成熟”，童年的欢乐变成了童话。心灵越趋闭锁，灵魂越趋平庸，对金钱和权力的贪欲使许多人丧失了追求幸福和快乐的能力，生命之路越走越窄。此时，如能加强学习修炼，获得经历人生风雨之后的豁然开朗，不再一心追求世俗目标，进而注重心灵的归属、灵魂的升华，生命就会像雨后的晴空那样一碧如洗，就会像雨后的彩虹那样赏心悦目，最终获得幸福安康。换言之，生命从简单开始，进入复杂，然后回归高一个层次的简单。如果生命永远像童年一样简单，显得太过浅薄无味；如果生命陷于世俗的纷争而不能自拔，就会停留于庸俗鄙陋；只有让生命从纷争中得到解放，方能大觉彻悟，觉悟后的一尘不染就到达了所谓的第三境界。

然而，我在仔细研读之后，觉得上述这种人生演绎决非王国维先生的本意。要知道，刚过而立之年的王先生当时正处事业小成之时。

况且，现实世界中，也并非人人都有必要如上所述那样走出第二境进入第三境，而且也并非能够以进入第三境为标准来认定人生的成功。因为许多名人或成功人士，他们并不快乐、甚至不求快乐，其与禅宗标榜的出世者也未必能达到的清澈、宁静和觉悟更是距离遥远。谓予不信，请看下文。

在《报任安书》里写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司马迁（前145或前135—前87？），因误为李陵辩护而被下狱，“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后又被处以宫刑，仍含垢忍辱，完成了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相似的例子正如《太史公自序》所言：“昔西伯（周文王）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我们能不由衷敬佩，反说他们不觉悟、没有迷途知返吗？

一代蜀相诸葛亮（181年—234年）是忠臣的榜样、智慧的化身。他《后出师表》中的名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甚至被共和国总理当作座右铭。他抛弃了“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那躬耕陇亩的田园生活，走出隆中，辅佐刘备，进军西川，赢得三分天下。白帝城托孤后，又维护阿斗，南征北伐，最后病逝五丈原。尤其是六出祁山，实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管成败利钝，徒以忠心相报，真正实践自己的诺言耳。汉代以降，好像也没有谁刻意说过，卧龙孔明应该清心寡欲，当好“诸葛村夫”，完全没必要去淌三国纷争的浑水。

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是五柳先生陶渊明（约365年—427年）。他直到二十九岁才出仕为官，任彭泽县令时，决心不为五斗米折腰，解印而归。自四十一岁归隐田园之后，虽曾有过一段“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田园乐趣，但四十四岁时，原本赖以生存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遭遇一场无情大火，全家只好寄居船上，靠亲友接济维持。五十八岁时生活已近绝境，“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临终前贫病交加，自挽“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觚。春醪生蜉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因此，被广为推崇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躬耕田园、自给自足的宁静与澹泊，是需要配备陶渊明那样的气质和心性的。

出将入相的范仲淹（989－1052)晚年被贬，在《岳阳楼记》中直抒胸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试想，范文正公身处充满外患内忧的北宋，哪来欢乐的一天呢？难怪他要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来自勉。而“小范老子”这种心忧天下的境界，又有谁可对之说三道四呢？

创设“三境界”妙论的王国维先生，这位先后从事哲学、文学、戏曲史、甲骨金文、殷周史、汉晋木简、汉魏碑刻、敦煌文献以及西北地理、蒙古史研究，著作等身并作出巨大贡献的清华研究院教授，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享年五十岁。悲哉惜哉！自沉的原因，是经受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妻、再经不起老年丧子？是愤慨于天津寓所的“圣上”不以安危为念而欢乐如常？是不堪忍受贫病相加？是与罗振玉三十年友谊遭遇了危机？其实，他身上的一纸遗书，开头就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当时的心境就是不愿再受辱。“士可杀而不可辱”，老舍（1899.2.3－1966.8.24）先生自溺于北京太平湖，傅雷（1908.4.7—1966.9.3）夫妇在家中自缢，我们忍心指责他们不值得不坚强吗？

早知道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因为她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早知道人生最值得追求的是健康长寿，因为她是生命的客观体现。其实，人生还须注重精神生活，因为她决定着生命的质和量。在基本生活必需品得到满足的前提下，每个健康人都有可能把自己的情绪调节好。

如果一定要将人生的境界分为三级，我以为第一境是“生存”，第二境是“发展”，第三境是“给予”。身处何境，一切喜怒哀乐就围绕着此境发生发展。身处不同境界，其观念、目标、意志、情感等肯定大不同，这就是人与人交流有时很不易的原因。

处在“生存”，难免拮据，不计较不行。处在“发展”，略显宽容，但也不乏谋财害命者，三聚氰胺奶粉、染色馒头、地沟油、毒胶囊不胜枚举，贪官们前腐后继。处在“给予”，胸怀宽广，尤其是不求回报的“给予”，道德高尚。

别以为人生三境相互独立，其实对于个人，这三境是交融的，一个人往往同处几境，一个乞丐也可以做慈善，一个志愿者也要吃饭。以“2012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中的刘伟为例，他失去了双臂，为了能独立“生存”，努力用脚替代。当他在《中国达人秀》的舞台上演奏《梦中的婚礼》，当他登上了维也纳金色大厅，就属“发展”。也属“给予”，因为他“用灵魂演奏生命音符”，以当之无愧的生命强者演绎励志故事来感动中国。再以“托举生命的最美妈妈”吴菊萍为例，面对跌落的生命，她勇敢地张开双臂，以多处粉碎性骨折换来两岁妞妞的生命。“给予”后赢来荣誉铺天盖地，得到“发展”。

触景生情，情由境生，所谓境界、意境、心境都因境而生，不能是空中楼阁、天外来客。“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式的空，唯得道者方能参透。我辈凡夫俗子，还是应脚踏实地，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尽自己所能，立好大大小小的境，从而为好心境高境界奠定基石。至于鲁迅笔下描述的阿Q式“精神胜利法”或“四大皆空”式的禅机，我以为，这是凡人们无从长久真实履行的。

谨以此作为《人生的阶梯》的姊妹篇。